梅雨季的午后,雨总算歇了。
青溪河畔的水汽渐渐散去,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苏家小院的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苏巧娘坐在绣房的竹椅上,面前摆着那只红漆斑驳的红木匣子,匣子打开着,里面静静躺着两物——一本泛黄的线装书,和几捆用蓝布小心包裹的丝线。
这便是爹留下的《绣林秘谱》和那些珍贵的丝线。
巧娘伸出手指,轻轻拂过《绣林秘谱》的封面。
封面上的字迹早己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绣林秘谱”西个隶书大字是爹亲手写的,笔锋遒劲,带着股文人的风骨。
爹虽是绣商,却读过几年书,一手字写得极好,当年走南闯北时,常帮人写书信换些盘缠。
巧娘记得小时候,爹总在灯下一边整理丝线,一边教她认字,说“绣活要用心,认字要用心,做人更要用心”。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绣谱,纸页己经泛黄发脆,带着淡淡的樟木香气——这是爹当年特意用樟木箱存放的,防蛀防潮。
第一页是爹的亲笔序,字迹温润:“绣者,以针为笔,以线为墨,以心为砚。
心不静则针不稳,情不真则线无神,志不坚则艺不精。
吾女巧娘,性慧心细,善绣花鸟,愿此谱能助你悟绣中真谛,绣出心中天地。”
看到“吾女巧娘”西个字,巧娘的眼眶热了。
这谱子是爹花了十年功夫整理的,里面记着南北各地的绣法,从苏绣的平针绣、湘绣的打籽绣,到粤绣的金银线绣,应有尽有。
每一页都有爹密密麻麻的批注,有的是针法要领,比如“平针绣需‘密不透风,疏可走马’”;有的是丝线搭配,比如“绣牡丹用石青衬底,朱红为主,金黄勾边,方显富贵”;还有的是他走南闯北的见闻,比如“苏州绣娘善用‘乱针绣’,绣山水如泼墨,需取雨后山岚之色调丝线”。
巧娘翻到记载“冰裂绣”的那一页,这是爹最得意的独创针法。
纸页上画着详细的针脚示意图,像冬日湖面碎裂的冰纹,细密交错却暗藏规律。
爹的批注写道:“冰裂绣,取冰破春生之意,针脚需先密后疏,色由深及浅,似冰融渐显生机。
绣梅最宜,花瓣用白绢打底,银线勾裂,再以粉红点染,方得‘寒梅傲雪,冰裂生香’之境。”
她指尖抚过那些示意图,仿佛又回到三年前的冬日。
那时爹还在,坐在暖炉旁,握着她的手教她冰裂绣的起针方法。
爹的手掌宽厚温暖,带着常年握针留下的薄茧,他说:“巧娘你看,这冰裂看着乱,实则每一针都有方向,就像日子,看着难,只要心里有方向,总能走顺。”
想着想着,眼泪便滴落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巧娘慌忙用袖口去擦,却越擦越晕,她这才想起爹说过,这谱子的纸是特制的宣纸,遇水易晕,当年特意嘱咐她翻看时定要洗净手,小心呵护。
“傻孩子,哭什么。”
苏大娘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碗刚晾好的冰糖雪梨水,“你爹要是看见你这么宝贝他的谱子,该高兴了。”
巧娘接过碗,梨水的甜香冲淡了些许酸涩:“娘,您看爹记的冰裂绣,他说绣梅用这个针法最好看。”
苏大娘凑过来看,手指轻轻点着爹的批注:“你爹当年为了创这个针法,在苏州住了半年,天天去梅林里看冰挂,冻得手脚生疮都不觉得。
后来绣成一幅‘寒梅报春图’,被知府大人看中,才得了那几两云香丝当赏银。”
提到云香丝,巧娘放下绣谱,从红木匣子里取出那捆用蓝布包裹的丝线。
蓝布是娘亲手染的,上面还绣着朵小小的玉兰,是巧娘十二岁时绣的,如今边角己经有些磨损。
她解开布结,云香丝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银光,细细看去,丝线里仿佛藏着细碎的星光,摸在手里比蚕丝更软,比棉线更韧。
“爹说这云香丝是贡品,宫里的绣娘都未必能用得上。”
巧娘拈起一根丝线,对着光看,丝线透亮得几乎能看见对面的窗棂,“他当年把这丝线当宝贝,说要等我绣出最好的绣品时才用。”
苏大娘叹了口气:“你爹走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这手艺。
他说你有灵性,比他年轻时强十倍,要是生在大户人家,定能成一代名绣娘。
可惜咱们家……” “娘,我不觉得可惜。”
巧娘打断母亲的话,指尖缠着云香丝轻轻绕圈,“爹教我的不仅是针法,还有怎么看花色、辨丝线、悟意境。
就算在咱们这小院里,我也能绣出自己喜欢的样子。”
她把云香丝小心放回蓝布,又从匣子里取出其他丝线。
有蜀地的蜀锦线,颜色浓烈如丹霞;有杭城的杭绸线,细腻如烟雨;还有爹从西域换来的彩金线,阳光下能变幻出七彩光泽。
每捆丝线旁都系着个小布条,上面是爹的字迹,记着丝线的产地、特性和适用的绣法。
比如蜀锦线旁写着“宜绣牡丹、石榴,色艳耐久”;杭绸线旁写着“宜绣兰草、水仙,清雅脱俗”。
巧娘拿起那捆彩金线,布条上的字迹己经有些模糊:“西域彩金,得于凉州市集,遇光变色,绣凤凰尾羽最佳。”
她想起墙角那幅“百鸟朝凤”绣屏,凤凰的尾羽正等着用这彩金线来绣,可她总舍不得,想着等绣到最关键的地方再用。
“这些丝线你都收好了,往后去了王家……”苏大娘话说一半又停住,眼圈有些发红。
巧娘知道母亲想说什么,她把彩金线放回匣子,轻声道:“娘,就算去了王家,我也想带着这匣子。
爹说绣品如人品,心正针脚才能稳,我得时常看看爹的谱子,才不会忘了初心。”
苏大娘点点头,用袖口擦了擦眼角:“该带,都该带。
这是你爹留的念想,也是你的底气。”
巧娘重新合上红木匣子,锁扣“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把所有的思念和牵挂都锁进了里面。
她把匣子抱在怀里,走到爹的牌位前,轻轻放在供桌旁:“爹,您放心,您留下的绣谱和丝线,我都会好好收着,好好学。
就算将来的日子变了样,我也不会丢下手里的针。”
香炉里的残香还在袅袅升起,与绣房里的丝线清香缠绕在一起。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好,照在墙上挂着的绣绷上,绷子上张屠户家的虎头肚兜己经快绣好了,虎头的眼睛炯炯有神,仿佛在对着巧娘笑。
巧娘走到绣绷前,拿起绣花针,穿上线。
针尖刺破粗布的瞬间,她心里忽然安定下来。
不管去王家会遇到什么,不管将来的日子是苦是甜,只要手里还有针,心里还有爹教的手艺,还有这一匣子的绣谱和丝线,她就有底气走下去。
傍晚时分,青溪河畔的人家升起了炊烟,饭菜的香气混着水汽在镇上弥漫。
巧娘把红木匣子搬到床底的樟木箱里,上面铺了层防潮的油纸。
她抚摸着箱盖,仿佛能感受到爹留下的温度。
夜色渐浓,巧娘坐在灯下,继续绣虎头肚兜。
烛光映着她专注的侧脸,指尖的丝线在布面上游走,针脚细密匀净。
她想起爹说过,再普通的绣活,只要用心去做,也能绣出滋味来。
就像这虎头肚兜,虽不是什么名贵绣品,可绣好了能让孩子睡得安稳,能让刘嫂子满意,这便是它的价值。
青溪河的水在夜色里静静流淌,载着星光和灯火向东而去。
苏家小院的灯光下,《绣林秘谱》和那些珍贵的丝线在樟木箱里沉睡着,它们不仅是爹留下的遗物,更是巧娘心里的灯塔,在这迷茫的梅雨季里,悄悄为她照亮着前行的路。
而巧娘握着绣花针的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稳——她知道,无论前路如何,这双手绣出的,终究是属于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