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微山湖的水,看着不声不响,却也在悄悄流。
转眼间,朱西坡己经五岁,个头蹿了一截,瘦棱棱的像根湖边挺立的芦苇,眼神里却多了几分野性和灵动。
湖边的孩子,自有他们的天地。
开春了,湖冰化开,水色由浑浊变得清亮些。
西坡最大的乐趣,就是跟着姐姐桂英去湖边“摸食”。
他那小粪叉用得越来越溜,不仅能精准拾起干硬的驴粪蛋,有时还能从潮湿的泥土里,扒拉出扭动挣扎的蚯蚓。
他把这当成宝贝,小心翼翼地放进娘给他缝的小布口袋里。
“姐,恁看!”
他举起口袋,向桂英炫耀,“明儿个俺去坡后头水洼子那边,准能钓上‘嘎牙’!”
(注:“嘎牙”是当地方言中对一种黄颡鱼的俗称,鱼鳍有刺,会发出“嘎嘎”声。
)桂英比他沉稳得多,正费力地把一捆枯枝用草绳捆紧,抬起袖子抹了把额角的汗,笑道:“就你能!
别让那‘嘎牙’刺扎了手,哭鼻子俺可不管。”
西坡一撇嘴,不服气:“俺才不哭!”
除了捡粪,搂柴火,湖边浅滩的泥洞里有螃蟹,水草根下有螺蛳,都是他们搜寻的目标。
偶尔,西坡会用自制的铁丝钩子,趴在岸边,屏息凝神地去钩藏在石缝里的老鳖。
成功一次,便是家里难得的一顿荤腥。
那鳖壳,老朱会小心收起来,说能换几个铜子。
吃食上,依旧是“糊嘟”当家。
(注:“糊嘟”是山东部分地区方言,指用杂粮、野菜等煮成的粘稠粥状食物。
)一年到头,锅里少见白米细面,多是高粱、地瓜干掺着大量野菜熬煮的糊糊。
春天是荠菜、苦菜,夏天是马齿苋,秋天是灰灰菜。
味道苦涩,但能填饱肚子就是福气。
运气好时,老朱从东家地里回来,怀里能揣回几个歪歪扭扭的萝卜,或是几把豆角,那便是改善伙食了。
娘会把萝卜切成细丝,和着杂面搅成“菜豆腐”,蒸熟了,沾着一点点用粗盐和野蒜捣成的“蒜泥”,便是无上的美味。
西坡最盼的,是爹偶尔从湖里打上几条小鱼小虾。
娘会舍得放一小撮盐,在锅里慢慢焙干,焙得焦香。
那一点点肉星,他能就着啃完整个地瓜干饼子,连手指头上的咸味都要咂摸半天。
这年夏天,娘的肚子又渐渐鼓了起来。
吃饭时,娘常把自己碗里的糊嘟悄悄拨给西坡和桂英。
老朱蹲在门槛上,看着婆娘的肚子,眼神复杂,有期盼,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多一口人,就多一张嘴啊。
腊月里,天寒地冻,湖水边缘又凝上了薄冰。
在一个北风呼啸的夜晚,娘的哀嚎声再次充满了泥坯房。
这一次,没有请接生婆,是邻家一个相熟的婶子来帮的忙。
过程似乎顺利许多,孩子的哭声也比西坡当年要微弱些。
老朱再次蹲在门外,这次,他没抽烟,只是竖着耳朵听。
当婶子出来道喜“又是个小子”时,老朱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一瞬,随即又锁紧。
他进屋,看着炕上那个比西坡出生时更显瘦小的婴孩,半晌,对虚弱的婆娘说:“行,老大叫西坡,这个……就叫石头吧。
朱石头。
石头比草还贱,也更硬实。”
家里添丁,氛围却更显沉重。
桂英更忙了,除了带西坡,还要帮着娘照看嗷嗷待哺的石头。
西坡似乎一夜之间也懂事了些,出去捡粪更卖力,搂的柴火也更多。
他有时会趴在炕沿,好奇地看着那个皮肤红皱、只会睡觉哭闹的小不点,伸出黑乎乎的手指想戳一戳,总被桂英轻轻打开。
“一边去,别碰坏了俺弟弟。”
桂英护着石头,那神态,俨然一个小大人。
西坡不服:“他也是俺弟弟!
来!
石头!
叫哥!
哥给你抓鱼吃!”
“恁毛手毛脚的,不行!
他这么小,咋给你叫哥?!”
两个孩子低声斗着嘴,炕上的娘看着他们,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窗外,是微山湖无尽的寒风,屋内,是挣扎求存,却也带着些许吵闹暖意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