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最高法院第三法庭,空气凝滞如铁。
“被告人陈昶,涉嫌利用‘意识网络’漏洞,非法篡改十七万公民的情感认知,以此牟利……根据《数字人格保护法》修正案第三条,控方提请判处永久意识禁锢。”
陆衍站在全息投影的控席前,声音平稳得像一台精密运行的仪器。他身后,是悬浮在能量场中的《联邦法典》,条文如瀑布般流转,冷光映在他无框眼镜的镜片上。
他是联邦最高检的王牌检察官,以逻辑缜密、不近人情著称。在他这里,没有“情有可原”,只有“法理如山”。
被告席上,科技巨头陈昶面色灰败,他的律师在做最后的挣扎:“我的当事人推动了整个意识接入技术的革新!他的贡献……”
“贡献,应在功绩簿上讨论。”陆衍打断他,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而法庭,只负责审判罪行。法律保护创造,更保护每一个‘人’不被创造者奴役。这是底线,不容逾越。”
他抬手,指尖划过虚空,引动法典条文,最终陈述如同宣判:“技术不应成为人性的坟墓。若无私法,何以护公理?若无刑鼎,何以镇人心?”
法槌落下,象征着联邦最高权威的判决生效。
那一刻,无人知晓,法庭穹顶之上,那本作为象征物而存在的、以古地球文字铸就的实体《万法律典》,书页无风自动,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流光。
回到位于三百层高的公寓,陆衍褪去检察官的冷硬外壳,罕见地感到一丝疲惫。他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由流光与数据构筑的不夜城。秩序带来了繁荣,但也像一层透明的玻璃罩,将一切鲜活的情感隔绝在外。
他想起陈昶最后那怨毒的眼神,以及那句低吼:“陆衍!你以为法律就是真理?终有一天,你会到一个力量决定一切的地方!到时,看你那本破书能有什么用!”
他并未在意。理性主义者,向来鄙夷失败者的诅咒。
倒上一杯纯净水,他准备梳理下一个案卷。然而,窗外异变陡生!
并非爆炸,也非能量失控。而是更根本、更令人心悸的景象——城市边缘,一栋高达千米的摩天大楼,如同被橡皮擦去的素描,从基座开始,无声无息地化作虚无的粒子流,消散在空气中。没有巨响,没有震动,只有存在被彻底抹除的绝对寂静。
紧接着,是第二栋,第三栋……仿佛有一只无形巨手,正在随意擦除现实的画布。
天空不再是熟悉的霓虹色,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不断变幻的混沌色彩,仿佛有无数种不同的物理规则在那里碰撞、湮灭。
“规则……正在崩溃?”陆衍瞳孔骤缩,这超出了他理解的一切范畴。
刺耳的警报响彻全城,但很快,连警报声也扭曲、断裂,最终归于死寂。城市的光源一片接一片地熄灭,不是停电,而是“光”本身的概念在局部区域失效了。
他试图启动应急通讯,所有频道只剩下嘶哑的忙音。他看向个人终端,上面显示的时间与日期正在疯狂地随机跳动。
绝对的混乱,源于规则本身的崩塌。
在陷入彻底黑暗的前一秒,陆衍的目光落在书桌上那本他出于兴趣收藏、时常翻阅的古籍——《万法律典》实体书上。那是古地球时代某个未知文明的遗物,上面记载着许多看似荒诞的“法则”概念。
此刻,这本应是无知无觉的古籍,竟在自行散发出温和而坚定的白光,仿佛在对抗着外界侵蚀一切的混沌。
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自古籍传来。
陆衍最后看到的,是整座城市如同沙堡般在他眼前彻底分解、流散。他的身体仿佛也被撕裂,意识在无数破碎的规则碎片中穿梭,他看到星辰诞生又湮灭,看到生命以无法理解的形式绽放又枯萎,看到时间之河支离破碎……
在那仿佛永恒的混沌漂流中,唯有怀中那本《万法律典》散发的白光,守护着他最后一点意识的核心,让他没有在无尽的规则乱流中彻底疯狂或消散。
冥冥中,他仿佛听到一个古老而浩大的意念,如同法则本身的低语:
“秩序……需要传承……混乱……必须终结……”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瞬,又似万年。
“轰隆!”
震耳欲聋的雷鸣将他最后的意识拉回现实。剧烈的颠簸感传来,刺骨的冰冷瞬间浸透全身。
陆衍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咳嗽起来,呛出几口浑浊的河水。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汹涌河流的岸边,浑身湿透,衣衫褴褛。
冰冷的雨水夹杂着冰雹,狠狠砸在他的脸上、身上,带来刺骨的疼痛。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味和一种……从未感受过的、狂野而稀薄的能量气息。
这不是地球。
他强撑着坐起身,环顾四周。昏暗的天光下,隐约可见远处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古城轮廓,风格古朴,绝非联邦任何一座城市。
而近处,河畔的空地上,黑压压地跪着一群穿着粗布麻衣、面黄肌瘦的古人。他们匍匐在地,身体因恐惧和寒冷而剧烈颤抖。
在他们前方,是一座简陋的石头祭坛。祭坛上,绑着一个穿着破烂红袄、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女。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咬出血痕,空洞的眼睛里只剩下绝望。
河流中央,浊浪翻涌,一个庞大的、半人半蛟、披着鳞甲的狰狞身影在浪花中若隐若现,灯笼大的碧绿眼珠闪烁着残忍与贪婪的光芒,正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祭坛与蝼蚁般的村民。
一个苍老的村长,正用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向着那怪物不住磕头:“水神老爷开恩啊!今年收成实在不好,贡品……贡品已经在加紧筹备了,求您再宽限几日,再宽限几日啊!”
“宽限?”那水神的声音沉闷如雷,带着令人牙酸的湿滑感,“本神守护尔等风调雨顺,索要区区血食,竟敢推三阻四!上次祭祀不足,今回便以这少女抵数!再敢啰唣,便水淹百里,鸡犬不留!”
生存之权,不如神祇一念。
陆衍看着这蛮荒而血腥的一幕,看着那少女眼中熄灭的光,前世秉持的法理信念与眼前***裸的弱肉强食法则,发生了最激烈的碰撞。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本古朴的《万法律典》,不知何时已紧紧贴在他的胸口,散发着微弱的、只有他能感知的温热。
脑海中,联邦法庭的庄严,与眼前祭坛的野蛮,交织成一幅荒诞的图景。
陈昶的诅咒言犹在耳。
“……看你那本破书能有什么用!”
陆衍的手指,缓缓擦去封面上的水珠,感受着其下仿佛与心跳逐渐同步的微弱搏动。
他抬起头,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那双曾洞穿无数谎言与诡辩的眼睛,此刻冷静地分析着局势,分析着此界那建立在暴力与恐惧之上的、摇摇欲坠的“规则”。
逻辑告诉他,此刻最明智的选择是隐匿、观察、理解这个新世界。
但胸腔之中,某种根植于灵魂深处、对“秩序”与“公理”的执着,正在压过理性的计算。
当那水神不耐烦地伸出巨爪,抓向祭坛上瑟瑟发抖的少女时——
陆衍,这个来自异世界的法学之子,踏出了在此界立法的第一步。
他一步踏出泥泞,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雨幕:
“且慢。”
序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