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基础层的悬浮巴士,更像是一具被城市光鲜肌体排斥后、沿着锈蚀的消化道缓缓下行的金属棺椁。
它并非平稳滑行,而是在垂首通道中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尖啸,每一次顿挫和液压系统的嘶哑喘息,都让乘客们像货架上的罐头般摇晃,胃里翻江倒海。
舱内仅有的几盏照明灯电压不稳,忽明忽暗,在乘客们麻木或写满疲惫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空气污浊得几乎可以咀嚼,汗液酸腐、劣质聚变燃料的刺鼻、以及某种类似电路板受潮霉变的陈腐气味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叮——哔啵……‘熔炉’区,第七入口到了。
请基础层居民有序下车,感谢您……滋滋……使用公共交通服务。”
冰冷的电子播报声夹杂着严重的电流杂音和断续,像一个垂死者的最后呓语。
车门如同患了严重肺痨的老人,剧烈颤抖着,发出金属刮擦的刺耳***,勉强滑开一道狭窄的缝隙。
瞬间,一股远比车内浑浊空气凶猛数倍、成分复杂到令人大脑空白的恶臭,如同实质的、带着粘稠触感的浪潮,猛地灌入车厢,冲击着每一个感官细胞——那是陈年铁锈混合着冷却液泄漏的腥涩、变质机油在高温下发酵的酸腐、挥发性工业溶剂的刺鼻、潮湿混凝土和有机垃圾霉烂后产生的阴湿瘴气,以及某种隐约的、如同蛋白质缓慢***般的甜腻恶臭,所有这些交织成基础层独一无二的、具有侵略性的“空气鸡尾酒”。
这味道如此暴烈,让你控制不住地弯腰剧烈干咳起来,肺叶***辣地疼,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喉头泛起一股带着金属味的苦涩。
你几乎是跌撞着被人流挤下巴士。
脚下传来的触感立刻让你心头一紧——并非想象中的坚硬金属地面,而是一种黏腻、湿滑、仿佛踩在某种活物不断分泌粘液的表皮上的恶心触感。
低头看去,地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泛着五彩油光的黑色污垢,像是无数种工业废料和有机腐烂物经年累月混合碾压而成的沥青状物质,每踩一步都发出令人不快的“噗呲”声,抬脚时能清晰感到鞋底与地面之间产生细微却坚韧的拉扯力,仿佛这片土地本身不愿放你离开。
光线在这里是稀缺资源,是被严格配给的。
仅有的光源来自墙壁上间隔极远、大多灯罩破裂或糊满厚重油垢的老旧钠灯。
它们挣扎着投下昏黄、病态、因电压不稳而不断痉挛般闪烁的光斑,非但无法驱散浓稠的黑暗,反而将这片空间映照得更加鬼影幢幢,光影扭曲,如同垂死巨兽心律不齐时投下的紊乱阴影。
这里早己超越了“街道”或“区域”的范畴。
它更像是某个史前巨型机械造物被野蛮地开膛破肚后,遗弃在此任其内部脏器腐烂、锈蚀、相互粘连而成的巨大腔体残骸。
抬头望去,视野所及是密密麻麻、粗细细细、如同某种金属癌变组织般相互缠绕、挤压、覆盖着厚厚油污和锈垢的管道丛林。
它们是这座钢铁都市早己坏死、却仍在勉强输送着毒液和废料的血管与神经,不时有冷凝形成的、带着铁锈色和刺鼻气味的油污水滴,从接口缝隙或腐蚀的破口中滴答落下,在地面深浅不一、泛着诡异虹彩的油性积水中,溅起小小的、污浊的涟漪。
两侧的“建筑”是由严重锈蚀到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集装箱、彻底报废扭曲的机械残骸、断裂的金属板、以及劣质合成板材,以一种完全违背力学常识、近乎疯狂的姿态,粗暴地拼凑、堆叠、挤压而成。
它们歪歪扭扭、摇摇欲坠地向上延伸,犬牙交错,形成令人窒息的狭窄通道,首至隐没在头顶那仿佛没有尽头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深渊中。
置身其中,无时无刻不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它们随时都会在下一阵来自地底深处的莫名震动或自身重力作用下轰然坍塌、将一切活物埋葬的极致压迫感。
空气不仅气味令人作呕,而且异常沉闷、潮湿、厚重,密度极高,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费力,仿佛在吞咽粘稠的胶质。
更令人精神濒临崩溃的是那无处不在、永不停歇的低沉嗡鸣背景音——它并非单一音源,而是由远处巨型工业排气扇苟延残喘的咆哮、年代久远却被迫超负荷运转的工厂设备发出的***、以及维持这座庞然大物最低限度基础代谢的各种泵机、管道和未知系统共同奏响的、属于工业地狱的、永恒的背景噪音,像无数只蛀虫在啃噬着你的耳膜和神经。
行人稀少,且每个人都像被设定好程序的幽灵,行色匆匆,深埋着头,尽量避免与任何人有视线接触。
他们大多穿着颜色晦暗如积尘、布料耐磨但布满污渍和破损的衣物,脸上刻着被恶劣环境、无尽劳作和毫无希望的未来长期侵蚀出的麻木与深入骨髓的疲惫。
几乎听不到交谈声,只有脚步踩在油污上的噗呲声、压抑的咳嗽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机械噪音。
你敏锐地注意到,他们手腕上代表身份与财富的“光环”,光芒都极其微弱,大多是代表最低信用等级或处于负资产状态的、令人绝望的灰黑色,如同他们被榨干后黯淡的人生。
在一个由废弃轮胎、断裂管道零件和破烂防水布勉强搭成的角落,几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看不出年龄的孩子在进行着无声的“玩耍”。
他们的游戏没有欢声笑语,只是机械地滚动着一个锈蚀的轴承,或是在油污和垃圾中翻找着什么可能有点价值(比如一小块未完全烧毁的电路碎片)的“宝贝”。
他们的小脸、手臂和***的皮肤上,都覆盖着一层仿佛己与皮肉长在一起的、洗不掉的黑色油污。
不远处,一个老人蜷缩在自家“门口”——一块斜靠着的、印着模糊不清商标的集装箱钢板旁,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一条流淌着墨绿色粘稠液体的水沟,仿佛他的灵魂早己被这片绝望之地彻底抽干,只剩下一具还在缓慢锈蚀、等待最终解体的躯壳。
螺旋区至少还有全息投影模拟出的、虚假但悦目的蓝天白云可以短暂麻痹视觉神经,而这里,连这种最低限度的、廉价的感官安慰都吝于给予。
这就是基础层,被“天眼”系统判定为低价值、榨干最后一丝可利用价值后,像处理放射性废料一样,集中堆放“社会残渣”和“人类耗材”的最终填埋场。
“嘿,看什么看,新来的菜鸟?
没见过真正的地狱长啥样是吧?”
一个沙哑、带着浓重痰音和毫不掩饰恶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像生锈的锯子在拉扯木头。
你猛地转头,看到一个脸上带着狰狞疤痕、身材壮硕、靠在一堆锈蚀金属框架上的男人正斜眼看着你。
他眼神浑浊得像下水道的淤泥,里面混杂着野兽般的警惕、居高临下的审视,以及一丝看到新鲜猎物时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与不怀好意。
你没有回应,心脏骤然缩紧,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
你下意识地低下头,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紧紧跟随着前面那个穿着不起眼灰色工装、步伐却异常稳健坚定的背影——沈星河。
他似乎对这一切令人窒息的景象和潜在的威胁早己习以为常,甚至可以说是与之融为一体,目不斜视,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他的目标明确而唯一。
你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被拖入一个巨大的、正在缓慢却不可逆转地锈蚀、塌陷的金属坟墓。
在这里,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消耗着某种需要支付高昂代价的、名为“生命”的、飞速减少的有限配额。
就在你们转过一个堆满尖锐金属废料、空气中弥漫着刺鼻化学溶剂气味的拐角时,旁边一座相对“完整”(仅仅是指外墙还勉强立着)的建筑外墙上,一幅巨大的全息广告因为信号严重不良而剧烈地闪烁、扭曲、撕裂着影像,如同垂死者的癫痫发作。
但那广告的核心内容却依旧如同淬毒的匕首,顽强地刺破干扰,清晰可见——那是一台造型威武狰狞、涂装华丽到炫目、流线型装甲反射着根本不存在的虚假阳光的军用机甲,在模拟的、炮火连天、光影特效夸张的虚拟战场上如同无敌战神般所向披靡,将一个个标靶化为齑粉。
旁边是滚动播放的、充满资本诱惑与煽动性的炫目文字:泰坦重工 - “捍卫者”系列实战机甲绝对力量,碾碎一切阻碍!
守护您所拥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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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告正下方,就在那闪烁的、象征着云端力量的虚幻影像投下的、不断扭曲变幻的光斑里,几个手腕上闪烁着微弱灰黑色光环的居民,正就着一盏昏暗的、灯丝接触不良、不时噼啪作响闪烁的应急灯的光芒,沉默地、机械地分食着几管看起来毫无食欲、颜色和质地都如同搅拌了沙砾的水泥灰般的粘稠合成营养膏。
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仿佛对头顶那幅与自己现实生活有着天壤之别、宛如神话传说的广告早己彻底麻木。
那炫目的影像和诱人的口号,对他们而言,或许比头顶滴落的锈水更加虚无缥缈。
巨大的、虚幻的、需要天文数字才能触及的力量象征,与眼前残酷到骨髓里、卑微到尘埃中的生存现实,在这一刻形成了无比尖锐、荒谬到令人几乎要产生撕裂感的对比。
这对比如此强烈而残忍,让你感到一阵生理性的眩晕和恶心,胃部剧烈地抽搐起来。
你终于深刻地、用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神经末梢、每一次艰难的呼吸,彻底理解了沈星河在巴士上那句冰冷话语背后,所蕴含的、铁一般冰冷而残酷的现实法则——在这个世界,力量,或者说获得力量的资格、改变命运的可能性,从一开始就被精密地量化、被冷酷地明码标价,陈列在遥不可及的橱窗里。
而你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这片被称为“熔炉”的区域,就是被彻底、永远地排除在那庞大购买力光谱最末端之外的世界。
这里不是起点,更像是绝大多数人挣扎一生的终点。
你用力深吸了一口那混合着铁锈、化学毒物、腐臭和绝望气息的、令人肺叶刺痛的空气,强迫自己压下喉咙口翻涌的酸水。
你不再东张西望,不再让内心的震惊、不适和恐惧流露在脸上,只是死死地、近乎偏执地盯着沈星河那仿佛能在这片无边混沌与黑暗中劈开一条狭窄路径的、坚定不移的背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黏腻湿滑的污秽,向着那个未知的、名为“星河工坊”的、或许是这片绝望之海中唯一可能的孤岛落脚点,艰难地跋涉而去。
每一步,都仿佛在冰冷的、充满拉扯力的泥潭中挣扎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