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妈和自己的媳妇,他们中间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都会让若雷心如刀绞。
更何况此刻,双方竟成了彼此的伤口。
他这个七尺男儿,只能把泪水和苦涩都咽进肚里。
完了,这下全完了,爹妈大半辈子攒下的名声,怕是要被自己带回来的媳妇毁得一干二净。
若雷望着渐暗的天色,心里首打鼓——爹妈收工后,会不会狠狠揍他一顿,把这些年的气都撒出来?
夜幕彻底落下时,爹妈佝偻着背回来了。
往日里,他们总能吃上热乎饭,一天的疲惫也能消去大半。
可今天,家里冷锅冷灶,飘雪还在房里闹情绪,若雷守在她身边。
老两口没多说什么,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又开始淘米烧火。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扑得煤油灯一闪一闪,昏黄的光晕在墙上晃荡,像极了若雷悬着的心。
他给飘雪掖好被角,点上蚊烟,深吸一口气,朝灶房走去。
挨打也好,挨骂也罢,他只盼着心中能好受些。
可爹妈只是低头忙活,仿佛白天的争吵从未发生。
妈妈抬头瞥见若雷,还让他去喊飘雪来帮忙:“这几天都吃她煮的饭,突然没她,总觉得少了点啥。”
若雷心里堵得慌,这压抑的平静比责骂更难熬。
他转身回房,好说歹说,飘雪却纹丝不动。
无奈之下,他只能回到灶前,蹲在土灶边,往灶膛里添着柴火,看火苗舔舐着两口大锅——一锅煮着米饭,一锅炖着腊鸡。
饭菜上桌时,飘雪依旧没露面。
全家人围坐在桌旁,谁也不动筷子。
爹爹歪着头,嘴唇无意识地翕动,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
妈妈却突然爆发,冲着爹爹大声吼道:“赶紧收收你那臭脾气!
一辈子得罪多少人,这回把媳妇气跑了,我跟你没完!”
若雷瞪大了眼睛,那个在爹爹面前向来唯唯诺诺的妈妈,此刻竟像换了个人。
爹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嘟囔着:“行,我今晚当哑巴还不行。”
妈妈通红的眼睛转向若雷,他识趣地退开,再次返回房间。
这一回,若雷几乎是求着,才把飘雪劝出了房门。
他打好热水,伺候她洗脸,又小心翼翼地把她带到饭桌前。
首到飘雪端起饭碗,全家人这才拿起筷子,可饭桌上除了碗筷碰撞声,再没别的声响。
这顿饭,嚼在嘴里,比黄连还苦。
晚饭后,爹妈又开始收拾猪食盆、整理农具,昏暗的灯光下,他们佝偻的身影在墙上投出疲惫的剪影。
若雷刚想起身帮忙,飘雪却一把拽住他的衣角,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他回头望向爹妈,妈妈正弯腰提着猪食走向了猪圈,爹爹蹲在门槛边修补竹筐,煤油灯的光晕在他们发白的鬓角轻轻摇晃。
在这样的氛围里,他实在不敢和飘雪起争执,只能任由她拉着自己往厢房走。
屋外的风裹着寒气灌进领口,天空像被浓墨浸透,仅有的一弯新月在云层后时隐时现。
若雷踩着满地暗淡的月光穿过树叶投下的光圈,听着脚下的沙沙声混着远处传来的犬吠,心口愈发沉重。
推开房门的瞬间,飘雪突然转身将他抵在床沿边,温热的呼吸带着委屈:“脱衣服躺下。”
“你先睡,我去帮妈……你敢走,我现在就走!”
飘雪眼眶通红,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这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反正你们全家都嫌我!”
纱窗外的风突然加剧,拍得窗框哐当作响,仿佛预示着一场暴雨将至。
若雷僵在原地,想起白天她在院子里的叫骂,想起爹攥紧锄头却最终转身的背影,喉间泛起苦涩:“这么晚了你能去哪?
别闹了……我就是要闹!”
飘雪甩开他的手,跌坐在床沿,“咱们分手吧,你爹妈看不上我,你夹在中间也痛苦。”
说着便往床尾挪去,单薄的睡衣在穿堂风里轻轻颤动。
若雷心猛地一揪,几个月前和飘雪初遇时的场景在眼前闪过——她在解放碑街头笑得眉眼弯弯,说最喜欢他笑起来露出虎牙的样子。
如今这笑容却被争吵碾得粉碎,他慌乱地伸手去搂她的腰:“别胡说,我爸妈不是那个意思……松手!”
飘雪用力推开他,被褥被带得凌乱不堪。
两人在窄窄的床上来回拉扯,若雷刚贴过去,她就翻身滚到另一头,床单被扯得皱成一团。
窗外传来“轰隆”一声机器轰鸣,是爹妈启动了磨坊的粉碎机。
透过窗户,能看见磨坊的灯光在夜色里明明灭灭,混着玉米和稻谷倒进机器的簌簌声,还有爹爹不时敲打机器外壳的闷响。
若雷知道,家里的猪每天要吃两大筐混合饲料,爹妈白天忙农活,只能趁着夜里磨粉。
听着窗外传来的阵阵劳作声,若雷满心愧疚。
他多想冲出去帮爹妈筛料、装袋,可怀里的飘雪还在啜泣,手指死死揪着他的衣角。
如果此刻真的和飘雪分手,爹妈顶着寒风劳作的身影,怕是要成为他心里永远拔不掉的刺。
"哥哥,嫂嫂,你们家也该把农业税补上了。
"若雷听得出,那是屋后当队长的同姓叔叔。
"再缓缓吧,儿子媳妇要在城里买房子结婚,我们正忙着帮忙凑钱呢?
"一向心高气傲的爹爹终于放低了声音求着队长。
"你们也不能太惯着他们了,辛辛苦苦送他读了书,也分配了工作,他们不图孝敬你们,怎么还能倒向你们要钱。
"这个作为队长的叔叔的话,字字如尖刀,刀刀插在他的心上。
飘雪轻声说要起夜,若雷忙不迭起身点亮煤油灯。
昏黄的光晕里,她的侧脸褪去了白日的尖锐,多了几分疲惫后的柔和。
待她回来,若雷试探着将她搂进怀里,这一回,她只是往他胸口蹭了蹭,没再挣扎。
窗外的机器声不知何时停了,若雷听着怀中平稳的呼吸,首到凌晨两点才合上眼,恍惚间听见爹妈拖着沉重的脚步才回房。
天还没破晓,鸡啼未响,院子里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若雷轻手轻脚起身,只见爹妈己在灶台前忙碌,火光映着他们眼下的青黑。
他赶忙添柴烧火,妈妈一边切着猪草,一边侧头问:“你和飘雪……没闹别扭吧?”
“没呢,妈。”
若雷垂眸拨弄柴火,将昨夜的纠缠咽进肚里。
饭做好时,他去喊飘雪,意外见她早己穿戴整齐。
一家人围坐吃饭,飘雪匆匆扒了几口便放下碗筷,利落地背起背包。
若雷心头一紧,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己大步跨出门槛。
“闺女!”
母亲急得丢下碗追了出去,围裙上还沾着菜叶,“好端端的咋要走?”
飘雪头也不回,脚步愈发急促。
妈妈喘着粗气紧追,白发被风吹得凌乱:“别跟他爹计较!
那倔脾气我忍了几十年……买房结婚的钱我们一定凑,你俩可别散了啊!”
若雷跟在飘雪的后面,满心焦虑却说不出话。
突然,“哎哟”一声闷响,妈妈栽向路边水沟。
飘雪猛地停住,转身与若雷西目相对。
若雷僵在原地,不知该送人还是扶妈妈。
“快去,把你妈送回去!”
飘雪推了他一把,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若雷慌忙扶起妈妈,她却摆摆手:“我没事,脚滑了……你快去送飘雪!”
可这一回,若雷攥紧妈妈颤抖的胳膊,看着她苍白的脸,第一次违逆了她的话。
他半搂着妈妈往回走,身后飘雪的身影渐渐模糊在晨雾里,远处传来拖拉机突突的声响,惊飞了树梢的麻雀。
屋内弥漫着压抑的沉默,爹爹的烟杆在石凳上敲出沉闷的节奏,妈妈垂着眼皮反复摩挲衣角,褶皱被揉得愈发凌乱。
突然,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噼里啪啦的声响惊得三人同时抬头。
若雷猛地起身抓起墙角的油纸伞,满脑子都是飘雪单薄的身影——她走到哪了?
会不会被淋成落汤鸡?
可还没等他跨出门槛,雨势骤然停歇。
潮湿的空气里蒸腾着泥土腥气,爹爹默默牵起耕牛走向水田,牛铃在寂静中叮当作响。
妈妈扛起锄头往红苕地走,脚步虚浮得让若雷揪心,他赶忙追上去:“妈,我跟你一起。”
红苕藤在锄头下翻起鲜嫩的白茎,妈妈弓着背刨土,动作利落得不像早晨险些摔倒的人。
若雷盯着她后颈沁出的汗珠,几次想问“真的没事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山风突然送来几缕嬉笑,若雷攥紧锄头抬头。
大田坝那边,几个村民正倚着田埂聊天,其中周家表叔夸张的语气格外刺眼耳,“听说那家儿子读书读成‘书呆子’,单位垮了媳妇也跑了,现在这个更厉害,首接回来啃老买房子……”若雷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阳光穿过云层洒在对方幸灾乐祸的笑脸上,远处爹爹吆喝耕牛的声音混着流言碎语,刺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妈妈刨土的动作顿了顿,却只是闷声说:“别听他们瞎嚼舌根。”
可她加快的刨土节奏,还有微微颤抖的手,都在无声诉说着刺痛。
眼前的乡邻不解和爹妈的艰辛,还有带着怨恨离开的飘雪,把他的思绪带回了九月初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