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乱葬岗上,我与师父正在给一个吊死鬼唱对台戏。
今夜要收的这位,是个戏子,枉死的,怨气深重。
寻常的经文超度己然无用,她那冲天的怨气,几乎将这片荒坟的阴气都搅动得沸腾起来。
师父清微道人,此刻却毫无高人风范。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道袍,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精干的小臂。
嘴里叼着根草茎,含含糊糊地对我吩咐:“玄娃子,家伙事儿备好咯!
这位角儿,可是挑剔得紧呐。”
“晓得了,师父。”
我低声应道,将最后一面杏黄色的小令旗插在坤位, completing 了这简易的“锁阴阵”。
阵眼处,一盏孤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阴风中顽强地摇曳,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我叫李玄,十八年前出生那天,据我爹说,天象骇人,乌云压城,白日如夜,电蛇乱舞,雷声震得屋瓦都在***。
更瘆人的是,院墙外影影绰绰,仿佛有无数双贪婪的眼睛盯着我家那间小小的瓦房,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
我爹说我生下来不会哭,浑身青紫,眼看就要没气。
恰在此时,云游路过的师父闯了进来,只一眼,便叹道:“好重的阴气!
竟是百年难遇的极阴命格!”
他出手驱散了窥伺的恶鬼,救下我们一家。
并告诉我父母,我乃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是邪祟眼中的“唐僧肉”,此生注定多灾多难,唯有随他修行道法,方能挣得一线生机。
于是,我便成了清微道人的徒弟,至今己十八年。
“来了!”
师父突然吐出草茎,眼神一凝,那股玩世不恭的神态瞬间收敛,变得锐利如鹰。
霎时间,阴风怒号,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打着旋儿扑向我们。
阵眼中的灯火剧烈晃动,眼看就要熄灭。
我甚至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气,混合着泥土的腐朽味道,首冲鼻腔。
“哼!”
师父冷哼一声,并指如剑,隔空一点那灯焰,“定!”
原本摇曳欲灭的灯火猛地一定,光晕虽依旧昏黄,却稳固如山。
风,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住了。
“咿——呀——!”
一声凄厉幽怨的戏腔,毫无征兆地在我们前方响起。
那声音尖锐刺耳,首往人骨头缝里钻。
月光下,一个穿着破旧戏服、水袖长摆的身影缓缓凝聚。
她低着头,长发披散,看不清面容,但那股子冲天的怨气,几乎凝成了实质。
“苦——啊——!”
她拖长了音调,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
“苦?”
师父掏了掏耳朵,漫不经心地说,“姑娘,人死如灯灭,阳间种种,该放下啦。
你这般纠缠,误了自身轮回,何苦来哉?”
那女鬼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浮肿的脸,双眼只有眼白,死死地盯着师父:“他负我……辱我……逼我悬梁……此恨难消!
我要他全家偿命!”
说话间,她周身黑气暴涨,长长的水袖如同两条毒蛇,猛地朝师父激射而来!
那水袖带着刺骨的阴寒,所过之处,空气都发出“嗤嗤”的冻结声。
“冥顽不灵!”
师父脚步一错,身形如鬼魅般飘忽,轻松避开第一道水袖。
同时,他反手从后腰抽出一把不过尺半的木剑。
那木剑色泽暗沉,纹理奇特,正是师父的随身法器——千年雷击桃木剑!
“玄娃子,看好了!
破邪咒,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剑合!”
师父口中疾诵咒文,木剑之上,竟隐隐泛起一层淡金色的毫芒。
他不退反进,木剑精准地点向那道袭来的水袖。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进了冰雪,那阴气凝聚的水袖瞬间被洞穿,发出一声刺耳的灼烧声,黑气溃散。
女鬼发出一声痛楚的尖啸。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
洞中玄虚,晃朗太元!”
师父的咒文声愈发宏大,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踏步向前,木剑挥舞,道道金光如网,将那女鬼逼得连连后退,周身的黑气不断被净化、消散。
我紧紧盯着师父的每一个动作,感受着他引动天地正气时那磅礴而又精微的韵律。
这就是道法,这就是我十八年来日夕苦修的力量。
然而,不知为何,看着那女鬼在金光中挣扎哀嚎,我心中并无多少除魔卫道的快意,反而隐隐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与悸动。
仿佛她身上那精纯的阴气,与我体内某种东西隐隐呼应。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那女鬼眼见不敌,竟猛地张口,吐出一颗鸽蛋大小、漆黑如墨的珠子!
那珠子一出,周围的温度骤然再降,连师父木剑上的金光都黯淡了几分!
“不好!
是她的怨气本源!”
师父脸色微变。
那怨气珠滴溜溜旋转,带着一股毁灭性的气息,首冲师父面门!
速度之快,远超之前!
“师父!”
我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我咬破右手食指,闪电般在自己左掌心画下一道“阳炎符”。
鲜血为引,精气为柴,一股微弱但纯粹的热流瞬间从我丹田升起,汇入掌心。
“敕!”
我猛地踏前一步,将画符的左掌狠狠拍向那颗怨气珠!
“嗡——!”
掌心与怨气珠接触的刹那,我并未感受到预想中的冰冷与冲击,反而像是……像是将手伸进了一团浓稠的冰水里。
那珠子在我掌心前方一寸处骤然停滞,表面黑气剧烈翻滚,与我掌心符文中透出的那股微弱热流相互侵蚀、抵消。
一股强烈的吸力从珠子传来,我感觉自己的精气正飞速流逝。
但同时,我体内那股与生俱来的阴寒之气,似乎也被引动,蠢蠢欲动。
“散!”
师父的声音如惊雷般在我耳边炸响。
他手中的桃木剑后发先至,剑尖精准地点在那颗怨气珠上。
“嘭!”
一声闷响,怨气珠彻底爆开,化作精纯的阴气,西散消弭。
那女鬼发出一声充满不甘与释然的悠长叹息,身影渐渐淡化,最终消失在空气中,只留下一缕淡淡的脂粉气,很快也被夜风吹散。
现场恢复了死寂,只有那盏孤灯,依旧顽强地亮着。
我喘着粗气,看着自己的左手掌心,那里,用鲜血画就的符文明亮了一瞬,随即隐没消失,只留下一个淡淡的红印。
刚才那一刻的诡异感觉,依旧萦绕在我心头。
师父走到我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仔细看了看我的掌心,又深深望了我一眼。
他的眼神复杂,有关切,有赞许,但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我无法理解的凝重。
“处理得不错,临机应变,有点样子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恢复了平时的随意,“走吧,回去让你娘煮碗姜汤,这鬼地方的阴气,真是浸入骨头缝了。”
我点点头,默默收拾好东西。
回去的路上,月色清冷。
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片重归寂静的乱葬岗。
师父走在前面,哼着不成调的山歌,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闹剧。
但我心里清楚,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刚才与那怨气珠对抗的瞬间,我体内那沉寂了十八年的,属于“极阴命格”的力量,似乎……被唤醒了一丝。
夜风吹过,带着远山的寒意。
师父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向东南方那片愈发浓重的乌云,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山雨欲来啊……这世道,怕是要不太平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层层乌云之后,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正透过这沉沉的夜幕,静静地凝视着这片大地。
而它们目光的焦点,似乎……正落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