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陈砚随着人流走出舱门。
京都的天空是一种熟悉的灰蓝色,被林立的高楼切割成不规则的几何图形。
空气中弥漫着都市特有的尾气与尘埃味道,温暖,甚至有些闷热,瞬间将他从南极的纯粹极端拉回人间的喧嚣。
这种"正常"反而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不适。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外套,仿佛那身在南极习以为常的厚重装备,能隔绝此处令他略感窒息的所谓"常态"。
他没有先回家,而是首接回到了国家气象局下属的气候研究所。
他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窗外正对着一棵高大的玉兰树。
此时己是三月中旬,按理说,上一波玉兰的花期早己凋谢。
然而,当陈砚放下行李,站到窗前时,却怔住了。
光秃的枝条上,竟星星点点地爆出了不少肥硕的花苞,有些甚至己经迫不及待地绽开,露出内里娇嫩的白色花瓣,在尚且料峭的春寒中,显得格外突兀和扎眼。
这不是含苞待放的美,而是一种病态的反常,一种生命节律的错乱。
"反季开花……"陈砚眉头紧锁,心头那股在南极就萦绕不散的不安感,再次加重,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入心底。
他立刻打开电脑,登录内部数据库,调取近期华北地区的物候观测记录。
屏幕上弹出的数据让他心头更沉。
不仅仅是玉兰。
记录显示,华北多个观测点报告了垂柳二次发芽、部分越冬候鸟(如豆雁)迁徙路线异常偏北、甚至出现了本该在夏季活动的昆虫等现象。
一位基层观测员在备注栏里用红色字体写道:"现象持续一周,原因不明,建议关注。
"这些数据是零散的,分散在不同部门、不同项目的报告里,像一盘散落的珍珠,缺乏一根将它们串联起来的主线。
而陈砚相信,他带回来的南极数据,就是那根线。
他花了整整一天一夜,将自己反锁在办公室,将南极的太阳活动数据与这些零散的生态异常现象进行关联分析,试图构建一个更精确、更具说服力的预警模型。
困了就在办公室的折叠床上眯一会儿,饿了就啃几口冷掉的面包。
那种与时间赛跑的紧迫感,像背后抵着一把冰冷的匕首,催促着他,也折磨着他。
傍晚时分,他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中。
刚打开门,一股温暖的、带着饭菜香味的气息包裹了他,暂时驱散了他满身的寒意和挫败感。
"爸爸!
"十二岁的女儿陈乐乐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从房间里跑出来,扑进他怀里。
她举着一个画本,兴奋地说:"你看你看,我今天画的!
我们学校飞来了一只从来没见过的鸟,好大一只,灰色的羽毛,嘴巴是黄色的,可漂亮了!
王老师说它可能迷路啦!
"陈砚接过画本,上面用彩色铅笔画着一只形似鹤、但羽色更显苍凉的鸟类,背景是学校的操场和教学楼。
孩子用笔稚嫩,却抓住了那种生物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神韵。
迷途的候鸟……反季的玉兰……他感到一阵心悸。
"嗯,画得很好。
"他摸了摸女儿的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心中的阴霾却更重了。
连孩子都注意到了异常,而那些掌握着资源和权力的大人们,却还在为所谓的"稳定"而选择忽视。
妻子林薇系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看到他脸上的倦容,关切地问:"怎么了?
会议不顺利?
"她是协和医院的医生,理性而务实,总能从他细微的表情里读出端倪。
陈砚叹了口气,把公文包放在玄关,简单说了下研讨会上的争执。
林薇递给陈砚一杯温水,沉吟道:"你的数据我看了,确实很……惊人。
但你也知道,学术界讲究证据链。
单凭你一个人的观测,很难服众。
""我知道。
"陈砚靠在沙发上,闭上眼,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但我有种预感,薇,时间不多了。
那不是噪声,是海啸来临前,海水不正常的后退。
"林薇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他冰凉的手:"我信你。
但这件事急不得。
你需要更多的支持,更无可辩驳的证据。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今天医院里,接收了好几个严重的冻伤患者,都是郊区的农民。
按理说,这个季节不该……"陈砚倏地睁开眼。
林薇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担忧:"我跟急诊科的刘主任聊了聊,他说最近这类意外低温损伤病例,比往年同期多了近三成。
"家庭的温暖壁垒之内,共识在悄然凝聚。
但陈砚知道,外部的压力与不解,也正在同步滋长。
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勾勒出繁华都市的轮廓,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那么坚固永恒。
但陈砚仿佛能听到,在这片巨大的、由钢铁水泥和人类活动构成的温暖泡沫之下,某种来自极地深处的、细微而清晰的……冰层断裂声。
他拿起乐乐的画本,看着那只迷途的候鸟,知道第一片雪花,或许己经落在了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落在了这个看似坚固的文明基座之下,正悄然瓦解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