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石村的田埂上,总少不了老李头的身影。
他一辈子弯腰侍弄庄稼,指节糙得能磨出火星,可心里头却揣着个软乎乎的念想,盼着家里能出个握笔杆的读书人,不用像他这样,一辈子跟泥土较劲。
这份念想,在大儿子出生时就扎了根。
记得那天清明刚过,地里的麦子刚抽齐穗,媳妇在土炕上疼得首哼,老李头攥着门框来回转,听见娃清亮的哭声时,他竟忘了去扶额上渗汗的媳妇,先往灶房摸了两个温乎的煮鸡蛋揣在怀里,又从箱底翻出布包里面裹着两块银元,是他去年干长工的工钱、又攒了半年鸡蛋钱凑的,银元边缘被磨得发亮,硌得他心口发紧。
天还没亮透,他就踩着田埂往镇上赶,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地贴在腿上,他却走得飞快,生怕去晚了张掌柜出门。
镇上张掌柜的铺子在街角,挂着块褪色的“测字取名”木牌,柜台是老松木的,被岁月磨出了温润的包浆。
张掌柜戴着瓜皮帽,镜片后的眼睛眯成条缝,先接过老李头递来的生辰八字,又翻着本纸页发黄的《康熙字典》,手指在“砚”字上顿了顿,又掐着指头算半天:“娃生辰八字里缺‘文气’,‘砚春’二字最妥。
‘砚’是笔墨根本,磨墨能养心性;‘春’是万物生发,应‘天地人和’的兆头,将来准能沾着书香气。
现在”大儿子真有了造化,能跟着地主家的儿子去学堂读书,老李头送娃出门,都盯着儿子背上的书包笑半天,仿佛那书包里装着全家的盼头。
老李头蹲在灶台边抽旱烟,烟袋锅子一亮一暗。
他看着襁褓里安安静静的二儿子,突然开口对媳妇说:“叫砚秋吧,李砚秋。
媳妇愣了愣,手里的针线都停了:“咋想起这么个名?
不像村里娃的名儿,倒透着股文气。”
老李头声音比平时沉了几分,满是郑重:“‘砚’字得跟着老大,咱盼着俩娃都能沾点笔墨气,识几个字,别再像咱这样,一辈子刨土吃饭;‘秋’是咱庄稼人最认的季节,收玉米、割谷子,啥都实打实的,盼他这辈子稳当,有收成,不虚空。
这话传到村里,有人打趣他:“老李,你家娃这名字也太‘雅’了,难不成还想让俩娃都当先生?”
老李头听了不恼,只是笑着逢人就说:“名是盼头,跟贵不贵没关系。
咱娃就算不当书生,也得有‘磨穿铁砚’的恒心,做事不偷懒;还得有‘秋实春华’的本分,付出了才求收获。”
有时他看着俩儿子,一个捧着书本念文章,一个在怀里咿呀学语,会忍不住跟媳妇念叨:“要是将来再添几个娃,就接着叫‘砚夏’‘砚冬’,春夏秋冬都占全了,每个娃都带着‘砚’的盼头,带着咱庄稼人的实在,多好。
灶膛里的火还在烧,红薯的甜香更浓了,映着老李头的脸,也映着他眼里藏不住的光——那光里,有田埂的质朴,有一个庄稼人对后代最沉、最真的期许。
窗外的田埂静悄悄的,泥土在夜里散发着潮气,仿佛也在等着,等着那“砚”字开头的娃们,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