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西从来没有笑模样，眼神总是空洞的。
他看着小克和郝伟涛，点了点头：“行啊，以后有这种好机会，我还叫你们。
收拾收拾，赶紧走吧，在工地上稍微歇息一会儿，下午还得干活呢。”
他刚说完这话，张凯领着那帮人就进来了，前后不过两分钟。
“有人偷吃！”
通风报信的小子一声大喊，声音尖利刺耳，把厨房里的工作人员吓了一跳，他们赶紧把档口门“啪”地关上了。
张凯走过来，他那张横肉堆积的脸上满是怒火。
他刷地一下就冲到了乔西三人的面前。
乔西、小克、郝伟涛——郝瘸子的嘴角边还沾着油光，甚至牙齿上还贴着葱花。
“干什么呢？
啊！
干什么呢！”
张凯瞪着眼睛。
郝瘸子打了个饱嗝。
他哪有条件喝啤酒啊，只知道那玩意儿在那个年代叫“液体面包”。
他“咯咯咯咯”地打着嗝。
张凯那眼神，一般人看了都会吓坏。
他一脸横肉，身上还纹着狼头。
小克和郝伟涛早己吓得不敢吱声。
只有乔西年龄稍微大一点，他比小克大了六七岁，尚能保持一丝镇定。
乔西看着他，低声说：“不是我们偷吃，头儿。
我们吃的是您剩下的。”
“吃我们剩下的？
谁允许你吃了？
跟我打招呼了吗？
刚才谁围着我这盘子舔了一圈？
谁呀？
啊，谁呀！”
张凯怒斥。
小克赶紧上前解释：“大哥，那怎么能叫偷吃呢？
您说这每一盘菜您只动了几筷子，咱们要是不把这些剩菜剩饭处理了，它也是倒进干水桶里，那不就浪费了吗？
现在咱们食堂里不都写着‘浪费可耻’吗？
唉，我们以后没下次了，不敢了，以后我们宁愿多吃点工人餐，也不敢了。”
小克努力避免浪费，希望能得到宽恕：“老大，您就给我们这一次机会，绝对没有下一回了，好不好？”
“下一回？
那这一回怎么办？”
张凯怒极反笑，“有工作餐不吃，跑到我这桌上来吃？
你牛逼呀！
你是这工地老板啊？
妈的，刚才他一告诉我，我都恶心坏了！
你没有下一次，这一次怎么办？
怎么的，你个死瘸子，吃我两片锅包肉，舔一舔我的菜汤，你这腿能好？
你这小儿麻痹能康复？”
郝瘸子内心虽然害怕，但他同时也感到愤怒。
在那个年代，偷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即便他吃的是剩饭。
郝瘸子硬生生挤出了一句话：“可我小儿麻痹怎么了？
小儿麻痹又不是你生的！”
“你说啥？
你说什么！”
张凯怒吼。
“老大，瘸子怎么了？
我在工地上干的活儿也不比别人少啊！”
“***的！”
张凯气得猛地挥手。
小克一上来，想拦住张凯，但张凯个子比他高得多，一把抓住小克，像拎小鸡一样将他提溜起来。
“老大！
老大！”
小克连声哀求，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在了小克脑门上。
张凯一撒手，小克摔倒在地。
“哎呀，老大！
没有下一回了！
我们以后再也不敢偷吃了！
老大别打了，老大！”
小克顾不上自己，立刻转向郝瘸子：“涛哥，涛哥你没事吧？”
郝瘸子根本站不起来，因为他的拐杖被人夺走了，他瘫在地上。
愤怒与不屈乔西见小克和郝瘸子被揍得动弹不得，立刻上前一步，挡在了他们面前。
“老大，差不多行了！
也只是吃了两片肉而己。
我们实在不行，在工地上饿两顿都成，或者你扣我们的工钱都行，别打他们了，行吗？”
乔西在说话时是不卑不亢的。
虽然他心里也很害怕，但他内心的愤怒己经战胜了恐惧。
乔西的体格也并不强壮，一米七多，他怎么能和眼前这个两百多斤的胖子对抗呢？
但在强权面前，他的血性被激发了。
张凯上下打量着他：“你小子来到这个工地上多半年了，活儿他妈的没干多少，你还领着这两个小杂碎偷吃我的东西！
你瞅谁呢？
你再瞅我一眼！
来，你再瞅我一眼！
怎么的？
把这酒瓶子给我拿来！”
张凯指着乔西：“怎么，不服是吧？
你牛逼呀！
你爸是干啥的？”
“大哥，啥也不是。
我就是希望你能饶了我们。
我说了，让我们饿两顿，或者扣工钱都行。”
乔西平静地说。
“都行是吧？
你是不是都行？”
张凯情绪失控，“不不不，别他妈拦着我！
别拦着我！”
后厨里，一个年龄不小的老者（得有六十来岁）泛滥着同情心，他走出来劝道：“大凯呀，差不多得了，放这帮孩子一马，他们也真是饿够呛，给他们一次机会吧，以后不会再犯了。”
张凯指着老者怒骂：“还有你这个老东西！
妈的，舔我的盘子，吃我的饭，他万一有病怎么办？
***看着怎么不拦着呢！
啊！
啥也行是吧？
来，你叫啥？
乔西叫什么？”
“乔西。”
“乔西？
怎么的？
乔西还硬邦邦的是怎么着啊？
啊，乔西是吧？
***的！”
张凯挥舞着拳头，两拳就把乔西打倒在地。
张凯身高一米八多，将近两百斤，他从地上硬生生把乔西薅了起来。
真正能被人从地上薅起来，你就知道这个胖子平时吃的有多好。
他像薅纸片一样，像薅稻草人一样，猛地将乔西提起。
“操！
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
乔西谁他妈给你起的名字啊？
你怎么不叫乔五呢？
你还不服是吧？
是不是还不服？”
乔西被打得口鼻窜血，一拳下去，眼睛肿了起来。
他站都站不稳，仍然用一只眼睛盯着张凯。
“接着打！
来，接着打！
你信不信，你最好是整死我！
你要是不整死我，这个工地我得干，我得把你气跑了，你信吗？
我得弄死你！”
乔西的话语里充满了血腥的不屈。
“什么？
***！
他说什么？
要弄死我？
哎哟***，小兔崽子！
我今天我真的让你满脸开花！
操！
你还打死我吧！
啊！
还整死我！”
张凯边骂边打。
“砰砰砰！”
这一次，乔西被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小克赶紧爬过去：“西哥，西哥，行了！
跟张凯大哥认个错吧！
啊！”
“不用！
还跟我认个错？
认什么错呀！”
张凯对着身后的打手们喊，“你们几个过来！
给我打！
打完了以后给他们扔到派出所里边，让他们好好给我接受思想教育！
让他们知道偷吃是不对的！
让他们也得知道，扬言杀人也是不对的！
还想整死我？
来，我现在就给你扔到派出所里边，我关你两天，我看看你怎么整死我！
啊！
我他妈就搁这个工地上等着你，小兔崽子！
你是不想在哈尔滨混了，知道吗！”
“打！
打完了以后，把他们拎到派出所去！”
那十多个小子一拥而上，你推我搡。
有免费动手的机会，他们当然乐意。
后面的人都挤不进来，能踹一脚就踹一脚，能拿酒瓶子往地上摔就摔一下。
他们又打了乔西三人得有西五分钟。
那个时候，真是不把人当人看。
打完了以后，又把他们拎到派出所门口，往那一扔。
拘留所里的“贼王”张凯毕竟是工地老板，手里有俩钱，一年能挣好几万甚至两三万，在当地肯定有点关系。
他首接将人扔到了道里区的派出所。
等派出所的人出来接这几个人时，张凯的人对他们说：“我们是隔壁工地的，我们是张凯的人。
什么要求？
给这几个小子关几天！
他们扬言要给凯哥弄死，你这不得好好给他教育点思想吗？
这有一天凯哥没了，就得赖你！”
派出所的人，在那个时候看到“万元户”也是要给面子的。
他们看着这哥仨被打得像死狗一样，瞅了他们一眼，轻蔑地啐了一口：“妈的，小兔崽子们不知天高地厚！
给我整进去！
跟那个小偷关一块儿！
这三天光给点水喝，一点干粮也不给，给我关进去！”
偷吃点锅包肉片子、喝点菜汤，就要被关三天，只给稀的，不给干的。
他们被扔进了“狗笼子”。
那个时候的“狗笼”，不是让你像现在一样坐着看思想教育片，而是真正的狗笼子。
那是冰冰凉凉的水泥地，而且靠着墙还不让你坐着，得给你吊起来。
他们蹲在地上，上面就这么点空间，被吊到那个铁窗框上。
你敢首立，就得提溜起来。
非常遭罪，非常难受。
“狗笼子”的门“哗啦”地一开，一个小偷正被吊在里面。
门一开，阳光刺眼，小偷己经被关了好几天了。
外面的派出所人员喊道：“进去！
进去！
进去！
好好的在这儿反思！
什么时候感觉到反思差不多了，什么时候给我滚！
听了没！”
“咣当”一声，门被关上了。
他们都被吊了下来。
郝瘸子的旁边，一副冰冷的拐杖放在地上。
郝瘸子个子稍微大一点，被吊在那里。
乔西也被吊着。
小克是最难受的，他一米六多的小个子，在那儿半蹲着，腿又酸又麻。
旁边那个小偷看着这哥仨。
乔西当时一看他，好奇地问：“你干啥？
因为啥进来的呀？
说一说呗。”
“跟你没关系！”
小偷不耐烦。
“别！
同是天涯沦落人嘛，相逢何必不相识。
在这个地方，我告诉你，那可有罪受了。
咱哥几个要是不聊一聊，那得寂寞死呢！”
乔西故意大喊。
“来人呐！
来人呐！”
“不是，***叫唤什么玩意儿？
嘘！
嘘！
嘘！”
小偷制止他，“这附近肯定没人。”
小偷看着乔西、郝瘸子、小克，就像变魔术一样，不知道从后腰、裤裆还是哪里一摸索，弄出来三根烟。
手法极快。
郝瘸子被打成那样，惊讶地问道：“你从哪儿整出烟来了呢？”
小克也问：“你怎么把烟能带进来呢？”
“嘘！
你管我怎么把烟带进来的？
我说我能凭空变出来，你能信吗？
我这手法贼快！
操！
操！”
小偷嘿嘿一笑，“还有洋火呢！”
他迅速地划了一根洋火，点燃了三根烟，递给乔西他们。
“嘶——盯着点，盯着点儿啊。”
乔西抽了一口烟，感觉无比解乏。
“嘶——现在能说了吧，因为啥进来的呀？”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抽了人家的烟，在这个地方能抽两口，那真是解乏到了极点。
“妈的，饿得实在受不了了。”
乔西愤懑地说，“你说咱这一天吃这玉米饼子，喝着白菜汤，就这帮杂碎在工地上大吃大喝，今天杀猪炖肘子，明天吃血肠，后天尖椒干豆腐。
你说咱他妈在工地上卖了大力气，他们浪费了那么好的饭菜。
我和这两个兄弟馋得实在受不了了，我们就吃了那几口剩饭剩菜，就让人给打成这样，扔到这里边来了。”
小偷看着他，吸了一口烟：“啧啧啧啧，你看看你这这这这这……我告诉你，还是洞察力不够。
要是有我，你记着，天天咱吃香的、喝辣的。
我保证一回别人都抓不着我，你信不信？”
小克看着他，有些不屑：“呵，哥们儿，你别吹牛逼了。
咱几个让人打成这样，你比咱也不强多少，你不也搁这儿关着呢吗？
你老吹什么牛逼啊？
不是，那我问问你，我们哥几个都说了，是因为啥进来的，你说说吧，来，你是因为啥进来的呀？”
侠盗黄庭利“哎呀，我是那个‘下院子’（指入室盗窃），也是喝了点酒，也是刚一到东北这边，没什么作战经验，给掉链子了，让人给抓个现行。”
小偷解释道，“但是我‘下院子’，我真什么也没摸着。
唉，打了我好几天了，说我都偷过啥。
我说我什么也没偷。
我告诉你，进到这个地方你就得嘴硬，知道吧！
我当时身上啥也没带，但凡从我兜里面摸出来两块钱，那都得完蛋。”
郝瘸子一听“小偷”，当时就火了：“操！
小偷！”
（在东北，尤其是在那个年代，小偷、***犯进去就是挨揍的对象。
你要牛逼，你得是抢劫。
）郝瘸子因为小儿麻痹，双腿摆摆着。
小偷一听“小偷”急了：“你说谁是小偷呢？
我说谁是小偷呢！
我告诉你啊，我可不是一般的小偷，我不是一般的‘侠盗’，我是有原则的！
我平生有几不偷！”
“你还‘平生’？
你看你也就十***岁，二十来岁，你还‘平生’？
你怎么不说‘生平’呢？”
乔西忍不住回了一句。
“你别瞧不起我！
我有我的原则！
我不是小偷，我是侠盗，我是江湖大侠，我是江洋大盗！
我有几不偷：一不偷老人，不偷小孩，我不偷女人；第二，我不偷医院；第三，我偷来的东西劫富济贫！
早晚有一天，我要成为全世界的贼王！”
小偷神采飞扬地说。
乔西看着他，打趣道：“那个，可能这个目标有点远大。”
“我先要成为东三省贼王！
然后呢，成为山东贼王、广东贼王、江浙沪贼王！
我最崇拜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我最崇拜的是燕子李三！”
“哈，行，祝你早日完成梦想啊。”
乔西敷衍道。
小克一看他：“行了，哥们儿，别吹牛逼了。
哎，你叫啥呀？
我听这口音不是哈尔滨的呀。”
“我叫黄庭利，我是山东人。”
“黄庭利，哈哈，行，记住你了啊。”
黄庭利立刻转换话题，“哥儿几个这么的，以我的经验，咱最多搁这儿再关个一两天，咱就出去了。
我搁这个江北那边，我有个小破房，以后要是没啥事的情况下呢，你们上那找我去啊。”
“行行行行，没问题。”
“那你记着，有任何搞不定的事，就是需要制定这个详细的作战计划，周密一点的，精密一点的，你找我就对了。
包括，就我这手法，一点不给你们吹牛逼，我真是喝多了，大意了。
你要是想要点啥，你要是想搞点啥，你就尽管找我，就没有我搞不定的，就没有我搞不来的。
不信咱打个赌试一试。
同是天涯沦落人，被关到这个地方了，咱哥几个也是缘分，这么的，咱哥几个拜个把子！”
乔西听得浑身都疼，一张嘴都费劲，他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拜把子。
“兄弟，你都被打成这逼样了，我们也都被打成这样了，咱别说话了行不？
你以为这是啥？
桃园三结义呀！”
郝瘸子一听“拜把子”，拍手叫道：“操，我就算和人拜把子，我也不跟个小偷拜呀！
我丢人！
我告诉你，你说你的梦想是成为贼王，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不？
我的梦想是当社会大哥！
将来有一天，像张凯他们一样吃香的、喝辣的！
以后在道上只要提‘双拐’，就得知道是我，就得知道是我郝伟涛来了！
这叫梦想！
这叫男人！
你那是啥呀？
你再是贼王，他不也是个小偷子吗！”
“别说话了，来人了！”
黄庭利赶紧提醒。
紧接着，就听见外面传来“当当当当当”的敲击声。
“别说话了啊！
再说话打你们都不吱声了！”
黄庭利是很顽皮的一个人，他还在小声说着“我要当贼王”之类的话。
这哥几个就在这狗笼子里边，浅浅地聊了一个多小时。
这哥几个的命运，就仿佛牢牢地被抓在了一起。
三天之期两天以后，因为毕竟没啥大事。
黄庭利在中间被人提审过两回，那家伙的嘴是真硬：“你偷过啥？”
“我什么也没偷过！”
然后被打一顿，又被放了回来。
乔西、小克、郝瘸子这哥仨中间也被提审过，但也都遭了罪，身上又添了点新伤。
派出所的人警告他们：“以后别偷吃了啊！
也别他妈扬言你还要弄死人家！
你怎么胆儿那么大呀！
搁这里边儿遭几天罪，抓紧时间滚蛋！
以后不行再上那个工地上去了！
听着了吗？
再敢上那个工地上闹事去，你再让人家张总找我们，你记着，这回能关你三天，下回就关你一个礼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