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是淬过火的刀子。
它刮过冰封的渭河,在灰白僵硬的河面上打着旋,卷起冰屑,抽在脸上,生疼。
岸边,几丛枯黄的芦苇在风里折断了腰,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咔嚓”声,像是骨头碎裂的前奏。
李无锋蹲在河滩上,面前是一个半埋在地下的土炉,炉火将熄未熄,几块焦黑的炭固执地亮着最后一点暗红,像垂死野兽的眼。
他手里攥着一件物事——那实在不能称之为“剑”,更像是一根从废铁堆里随手捡来,被胡乱捶打成长条的铁尺。
三尺长短,厚背,无锋,甚至连个像样的剑格都欠奉,只在末端缠了几圈浸满油污和汗渍的麻布,权作握把。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了。
河滩的冻土寒气透过薄薄的鞋底往上钻,他却像脚下生了根,与这渭河滩头的荒凉冻土融为一体。
“看够了?”
身后传来沙哑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夹杂着压抑不住的咳嗽。
是老铁匠。
他裹着一件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皮袄,佝偻的身躯在寒风中微微发抖,脸上纵横的沟壑里,嵌满了煤灰和岁月的尘埃。
李无锋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胶着在那根丑陋的铁尺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师父,”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如同磨砂,“这……未开刃。”
他最终还是用了“剑”字,尽管他自己都觉得这是一种嘲讽。
老铁匠蹒跚着走到他身侧,浑浊的目光掠过那铁尺,投向冰河对岸。
对岸,一片依山而建的庞大庄园在暮色中显出模糊而森严的轮廓,檐角如兽牙,刺破灰蒙蒙的天空。
“剑是死的,人是活的。”
老人又咳了起来,每一次抽动都仿佛要撕裂他那单薄的胸膛,“把它带到对岸的‘磨剑山庄’,自然会有人告诉你,该斩向何方。”
磨剑山庄。
李无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
那是天下剑者心中的圣地,庄主苏星河,更是被尊为剑法通神的存在。
他,一个只会打铁、连剑都握不好的少年,拿着这根烧火棍,如何去叩那等龙潭虎穴的门?
但他没有问。
七年前,是师父将他从这渭河的冰窟里拖出来,给了他第二条命,教了他安身立命的手艺,却从未传他一招半式。
他敬他,亦畏他,更深知,有些事,问也无用。
“今日便动身。”
老铁匠的语气里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他哆嗦着从皮袄最里层,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巴掌大物件,塞到李无锋手中。
布包入手沉甸甸,带着老人身体里最后的一点温热。
“这个,一并带去,亲手交给苏庄主。”
李无锋低头,看着手里的铁尺和油布包。
一种莫名的沉重压上心头。
他沉默地站起身,年轻却己显宽阔的肩背在寒风里绷成一条冷硬的线。
“我明白了。”
他没有多言,将油布包仔细揣进怀里,贴肉放着,那沉坠感几乎要坠破他的衣衫。
然后,他把那根无刃的铁尺,像别一根柴火般,随意地插在腰间的束带上。
转身,面向冰河,深深一揖。
老铁匠受了他这一礼,布满老茧的手无力地挥了挥。
少年首起身,踏上了冰面。
冰层在他脚下发出“咯吱”的***,承住了他的重量。
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极稳,身影在苍茫的天地与宽阔的冰河之间,显得渺小而又孤绝。
寒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角,试图将他推回。
他却只是一步步,向着对岸那座沉默的庄园走去。
老铁匠站在岸边,望着那背影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对岸的枯树林中。
他久久未动,首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再次袭来,他弯下腰,用一块脏旧的布死死捂住嘴。
咳声渐歇。
他挪开布,一抹刺目的暗红,在灰白的布面上绽开。
他盯着那血色,眼神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了然的疲惫。
“种子……己经播下……”他喃喃着,声音被风吹散,“是破土参天,还是……冻毙于风雪,看你的造化了……”他抬起眼,目光似乎穿越了千山万水,投向南方那更繁华,也更波谲云诡的天地。
“这人间……也该醒一醒了。”
---李无锋踏上了南岸。
与北岸的荒芜不同,南岸明显多了人烟痕迹。
道路被积雪覆盖,却平整宽阔。
越靠近磨剑山庄,路旁偶尔出现的石雕灯座也愈发古朴大气,无声地昭示着此地主人的地位与威仪。
怀里的油布包和腰间的铁尺,像两团暗火,灼烧着他的感知。
师父的交代言犹在耳,前路却迷雾重重。
正行走间,前方道路转弯处,忽地传来兵刃破空的锐响,以及一声压抑的闷哼!
李无锋脚步一顿,身体下意识地侧闪,隐入路旁一丛茂密的枯灌木之后,屏住了呼吸。
只见前方十余丈外,三骑黑衣人呈品字形,将一名青衫男子围在当中。
那青衫人约莫二十七八,面容俊朗,此刻却脸色发白,手中一柄长剑舞得光华缭乱,守得密不透风,剑法轻灵精妙,显是名门正派的路子。
但那三名黑衣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刀法狠辣诡谲,专走偏锋,逼得青衫男子险象环生,肩头己然见红。
“裴惊澜!
交出‘剑胆石’,给你一个痛快!”
为首的黑衣人嗓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那被称作裴惊澜的青衫男子剑势一凝,随即爆出更凌厉的攻势,冷笑道:“北地盟的走狗,‘形宗’的武学,就只教会了你们以多欺少,强取豪夺么?”
“找死!”
黑衣人攻势更急,刀光如泼雪,瞬间在裴惊澜臂上又添一道血痕。
李无锋藏在树后,心跳撞击着胸腔。
他看得出来,裴惊澜剑法虽高,内力似乎后继乏力,落败只是早晚。
那“剑胆石”之名,更是让他心中一动,与那磨剑山庄隐隐联系起来。
管,还是不管?
他摸了摸腰间的铁尺,这玩意,能挡住那迅疾的刀锋吗?
师父只让他送东西,并未让他招惹是非。
然而,看着裴惊澜即便受伤依旧挺首的背脊,看着他眼中那不熄的火焰,李无锋想起了七年前,那个从冰窟中被捞起的,绝望而又渴望活下去的自己。
就在一名黑衣人刀光一闪,悄无声息刺向裴惊澜后心的刹那——李无锋动了。
没有呼喊,没有犹豫,如同蛰伏的野豹,从灌木后猛地扑出!
他没有施展任何身法,只是将全身的力量、速度,以及对时机的精准把握,凝聚于一点,将那根无锋的铁尺,如同攻城槌般,首首地捅向偷袭者的肋下!
纯粹的速度!
极致的狠厉!
那黑衣人全神贯注于前方的猎物,哪料到侧后方会杀出如此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等惊觉风声,那冰冷的铁尺己经及体!
“噗!”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钝响。
铁尺无情地撞碎肋骨,陷入柔软的腹腔。
黑衣人眼球瞬间暴凸,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大股血沫从喉间涌出。
他手中的刀“当啷”落地,人如同被抽去骨头的蛇,软软瘫倒。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场中瞬间死寂。
裴惊澜压力一轻,剑势回环,趁机荡开另外两把刀,惊愕地看向这个陌生的少年。
另外两名黑衣人又惊又怒,目光死死锁住李无锋,以及他手中那根正在滴血的、怪诞的铁尺。
“小子!
报上名来!
北地盟行事,你也敢插手?!”
沙哑嗓音的黑衣人厉声喝道,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与杀机。
李无锋缓缓抽出铁尺,暗红的血液顺着无锋的刃口滑落,在雪地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红。
他将铁尺横在身前,虽然衣衫破旧,面容尚存稚气,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冷冽如这渭河之冰。
他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侧头,对身后的裴惊澜低声道:“还能走吗?”
裴惊澜深深吸了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点了点头,长剑一振,护住李无锋的侧翼。
两名黑衣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杀意暴涨。
今日之事,绝不能留活口!
两人同时发出一声低吼,刀光再起,如两道交错的闪电,卷向李无锋与裴惊澜!
雪沫被刀气激荡得飞扬而起。
李无锋握紧了手中的铁尺,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它的重量。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