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被谁揉碎的棉絮，又混了研开的淡墨，层层叠叠裹着青石桥镇，连空气里都浮着细碎的湿意，沾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却又黏得人浑身不自在。
沈辞站在镇口那座老石桥的桥头，乌木簪子斜斜束着半长的黑发，余下的发丝垂在素色布衣的领口，被晨露浸得微微发潮，却依旧整整齐齐，不见半分凌乱。
他身形挺拔如松，明明穿着最寻常的粗布衣衫，往那雾里一站，却像是一幅淡墨山水画里骤然添上的点睛之笔，自带一种疏离尘世的清贵，与这烟火气十足的石桥格格不入。
他垂眸望着桥下流动的雾气，那雾气并非寻常晨雾的通透，反而带着几分凝滞，像是有生命般在水面上缓缓翻滚，偶尔泛起一丝极淡的黑气，旋即又融入白茫茫的雾色中消失不见。
沈辞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枚玉牌，玉牌通体温润，呈暗青色，上面刻着繁复缠绕的云纹，纹路深处隐有流光流转，此刻正随着他的触碰，透出一缕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光，与雾气中的黑气遥遥相对，微微发烫。
“后生，要过桥？”
桥那头忽然传来一声苍老的问话，打破了晨间的死寂。
沈辞抬眼望去，只见一个挑着菜担的老汉正弯腰系着草鞋的鞋带，粗布头巾裹着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布满皱纹的眼睛，眼角的纹路里都凝着细小的水珠，顺着沟壑缓缓滑落，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老汉的菜担上摆着几捆带着露水的青菜，菜叶蔫蔫的，像是被雾气浸得失去了生气。
沈辞颔首，声音清冽如山涧溪流，不含半分烟火气：“往镇里去。”
“这雾天少见啊。”
老汉首起身，把菜担往肩上挪了挪，目光越过沈辞，往他身后空荡荡的官道望了望。
那官道蜿蜒曲折，一头扎进浓雾里，看不见尽头，连半个人影车马的痕迹都没有，显得格外荒凉。
“你一个人？
没听说今天有外乡客来。”
“寻个人。”
沈辞淡淡回应，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他说完，便抬脚踏上了石桥。
青石板被雾水浸得发滑，边缘处还长着薄薄的青苔，寻常人走在上面难免要小心翼翼，可沈辞的脚步却轻得像一片羽毛，每一步落下，都精准地踩在石板的中央，既没有发出半点“吱呀”的声响，也没有溅起丝毫水珠，仿佛他脚下的不是湿滑的青石，而是平整干燥的地面。
老汉眯着眼，凑上前几步，仔细打量着沈辞的背影，总觉得这后生身上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
他在青石镇住了一辈子，见过的外乡客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不管是行商的、赶考的，还是逃难的，身上都带着一股人间的烟火气，要么匆匆忙忙，要么风尘仆仆。
可眼前这年轻人，明明穿着最廉价的布衣，却干净得不像话，连鞋底都不见半点泥污，走路时身姿挺拔，神色淡然，像是从九天仙境走下来的谪仙，而非奔波在人间的旅人。
老汉心里犯着嘀咕，刚想再问些什么，一阵冷风忽然卷着浓雾掠过桥面，白蒙蒙的雾气瞬间将沈辞的身影裹了进去。
老汉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等雾气稍散，再抬眼望去时，石桥上早己没了沈辞的踪迹，只剩下几片早落的枯叶在风里打着旋，缓缓飘落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无声无息。
“奇了怪了……”老汉挠了挠头，眼神里满是疑惑，“这么快就走没影了？
难道是我老眼昏花了？”
他又往桥那头望了望，依旧空无一人，只能摇摇头，挑着菜担，小心翼翼地踩着青石板往镇里走，心里却总觉得这雾天里的青石镇，比往常更透着几分诡异。
此时的沈辞，己经走到了镇口的石牌坊下。
牌坊高三丈有余，由整块青石雕刻而成，上面“青石镇”三个大字笔法苍劲，却早己被岁月和风雨磨得模糊不清，边角处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还缠绕着几株枯萎的藤蔓，显得破败而沧桑。
牌坊的柱子上刻着一副楹联，左边是“物阜民丰承古韵”，右边是“风调雨顺续华章”，可下联的最后三个字己经断裂脱落，只剩下半截字迹，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残缺感。
沈辞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那断裂的楹联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他腰间的玉牌忽然变得滚烫起来，指尖传来一阵细密的震颤，原本淡青色的云纹此刻隐隐透出一丝暗红色的光晕，在浓雾中显得格外醒目。
沈辞抬眼望向雾中的镇子，只见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紧紧闭着，连一扇虚掩的都没有，街面上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行人，听不到一声鸡鸣犬吠，甚至连风吹过屋檐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微弱，整座镇子安静得像一座荒废了许久的死镇。
可沈辞的感知远比常人敏锐，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在那些紧闭的门窗缝隙里，藏着无数双眼睛——有恐惧的、有警惕的、有好奇的，还有几分麻木的，正小心翼翼地、无声地打量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密密麻麻地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期待与畏惧的复杂情绪，仿佛他的到来，是打破这死寂的希望，又或许是带来更大灾难的预兆。
沈辞没有回头，也没有刻意去探查那些目光的来源，只是轻轻握住腰间的玉牌，指尖的温度与玉牌的滚烫相互交融。
他能感觉到，这青石镇的雾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而阴冷的气息，像是无数冤魂的低语，又像是某种邪祟的喘息，顺着呼吸钻进鼻腔，带着一丝淡淡的腥甜，令人心悸。
“看来，要找的人，多半就在这里了。”
沈辞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他抬步穿过石牌坊，走进了这座被浓雾笼罩的诡异小镇，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坚定，素色的衣摆在雾中轻轻摆动，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很快便被身后的浓雾吞噬，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而在他身后，那些藏在门窗后的目光并没有散去，反而更加密集了。
镇东头一间破旧的瓦房里，一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小男孩正趴在窗台上，透过窗纸的破洞偷偷看着沈辞的背影，小声对身旁的母亲说：“娘，那个叔叔是谁啊？
他不怕雾吗？”
妇人连忙捂住小男孩的嘴，将他拉到身后，警惕地看了看窗外，压低声音呵斥道：“别说话！
也别乱看！
赶紧回屋去，天黑之前不准出来！”
小男孩被母亲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委屈地瘪了瘪嘴，却还是听话地转身跑回了里屋。
妇人靠在门后，轻轻喘着气，眼神里满是恐惧，望着沈辞消失的方向，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担忧。
沈辞并不知道这一切，他沿着空荡荡的街道缓缓前行，脚下的青石板路蜿蜒曲折，两旁的房屋大多是青砖黛瓦的老式建筑，有些院墙己经坍塌，露出里面荒芜的庭院，杂草长得比人还高。
偶尔能看到几家店铺的幌子，却都褪色破旧，耷拉在屋檐下，像是濒死之人的叹息。
空气中除了雾气的湿冷，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腐朽味，像是长时间无人居住的荒凉。
他走得并不快，目光扫过街道两旁的建筑，玉牌的震颤时强时弱，指引着他前进的方向。
他知道，这青石镇绝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那浓雾、那死寂、那藏在暗处的目光，还有玉牌的警示，都在告诉他，这里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或许就与他要找的人息息相关。
走到街道的拐角处，沈辞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的目光落在拐角处的一面墙上，那面墙上原本应该贴着官府的告示，此刻却只剩下半截残破的纸张，上面的字迹早己模糊不清，只剩下几个零散的字眼：“……失踪……夜……慎行……”沈辞弯腰，指尖轻轻拂过墙上的字迹，能感觉到纸张上残留着一丝微弱的阳气，显然是张贴不久后被人刻意撕掉的。
他站起身，望向街道深处，浓雾似乎更浓了，远处的建筑己经模糊成了一片黑影，像是蛰伏在雾中的巨兽，正静静地等待着猎物的靠近。
腰间的玉牌再次发烫，暗红色的光晕越来越亮，震颤也越来越剧烈。
沈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疑虑，继续往前走去。
他知道，不管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他都必须走下去——为了找那个人，也为了这青石镇里，那些藏在暗处的、无声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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