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呼啸。
巨舶破浪而行,浪花拍在船舷上,溅起白雾。
天地一色,雪与雾混在一起,分不清哪边是天,哪边是海。
裴行舟披甲立于舱首,风雪扑面。
他一夜未眠。
身后,石棺安放在木架上,被厚布覆盖。
那是整艘船上最沉的一隅。
他伸手触了触棺盖,掌心传来冷意。
那冷意像一柄刀,从皮肤刺进心底。
他闭上眼,低声道:“娘娘,再忍一程。
到了海东,便无天可欺,无人可恨。”
浪声拍舷,只有风回应。
⸻圆照僧立于船尾,袈裟在风中微动。
风雪之下,海天混茫,惟听他低诵经文,声若潮音。
“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愿度有缘。”
裴行舟回首,凝望那孤影。
“大师,她……能活么?”
圆照轻叹:“她气尚存,魂却重伤。
若渡不过此海,命亦止于此。”
裴行舟沉默。
风更冷了,雪落在甲板,化成白霜。
“施主,”圆照忽问,“你为何如此执念?”
裴行舟抬头,目光如铁:“因为她该活。”
“因她是贵妃?”
裴行舟摇头,“因她是人。”
圆照微叹:“凡人言因果,天却不信。
你替她逆命,所承之业,也将随之而至。”
“那便让业落在我身上。”
裴行舟一字一顿。
风卷过甲板,烛火被吹灭。
⸻夜色深处,船体摇晃。
裴行舟回到舱中,擦去棺上的雪水。
他在棺旁坐下,脱下盔甲,只留一袭薄衣。
寒气从地面透上来,他的指尖都己失去知觉。
他靠着棺,低声喃喃:“娘娘,你还记得吗?
那年梨园初雪,你让我替你写‘长恨’两个字。
我写在纸上,你笑说——‘恨太长,情太短。
’”他抬头,笑容苦涩:“如今这天,这海,都替你长恨。”
船身一阵剧晃。
他支起身,稳住石棺。
棺盖轻震,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
他屏住呼吸——那声响,像心跳。
裴行舟俯身,将额头抵在棺盖上。
“我在。”
他低声道,“不管你听不听得见,我都在。”
烛火摇晃,照在他湿透的衣袖上。
他倦极,靠着棺沉沉睡去。
⸻梦里,他又回到了长安。
华灯万盏,乐声如潮。
梨园里,杨玉环一袭红衣,在风中舞。
她笑着回头,眉眼如花:“行舟,你看,这才是天下的月色。”
月光落在她发间,她转身的刹那,宫门轰然合拢。
裴行舟奔去,却被无形之力隔开。
他拍打着门,呼喊:“娘娘——!”
宫门缓缓消失,只剩一片海。
海水涌来,吞没长安。
他在水中挣扎,看见她的身影在浪间沉浮。
“娘娘——别走——”声音断在浪里。
他猛然惊醒。
舱中寂静,烛火只剩一点。
海风从窗缝灌入,带来潮湿的咸味。
裴行舟抬头,忽听见圆照的诵经声近了。
那声音平缓,如在梦与醒之间。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他起身,掀开棺上的一角布。
她仍旧安睡。
唇色比前夜稍暖,眉心朱砂似要透出微光。
裴行舟愣住,心头一震。
他不知那是光影错觉,还是命的回潮。
只听圆照的声音穿过风浪,缓缓道:“她的魂,在听。”
⸻烛火摇曳,浪声起伏。
裴行舟坐回棺旁,不再言语。
他只是静静守着,仿佛守着一场未醒的梦。
海风吹散烛烟,夜色如墨。
整艘船在浪里轻轻摇晃,像在渡一段生死之间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