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劳资科通知王皓去签《内部退养协议》时,王皓才刚刚西十五岁。
内部退养是企业内部的小政策,说是为了给年轻人腾岗位、减轻企业负担,其实谁都清楚,这是矿上效益滑坡到撑不下去的无奈之举。
这些年井下资源日渐枯竭,掘进面越推越深,矿层却越来越薄;老旧的采煤机经常出故障,维修零件难寻,更新设备又缺资金;安全生产检查一轮比一轮严,稍有违规就得停产整顿,产量一减再减,连带着工资都开始断断续续拖欠,有时甚至要等上两三个月才能拿到部分薪酬。
能走的政策路,矿领导几乎都试过了,从压缩非生产性开支到推行班组承包制,最终还是绕不开“减员”这条道。
王皓在掘进队干了十多年,后来又走上管理岗位,算下来在矿山前后待了二十多年。
十七岁刚到矿上时,他还是个清瘦的小伙子,跟着老师傅下井学掘进,手掌被钢钎磨出血泡,结痂后又磨出新茧,久而久之,那双手硬得比井下的岩层还结实。
井下作业风险高,他曾为了抢运设备被掉落的碎石砸中肩膀,也曾在透水事故中带头抢险,身上留下的七八处伤疤,有深有浅,都是矿山给他的 “勋章”。
也正因为有这十年艰苦工种的经历,按国家政策规定,他本可以在五十五岁时提前五年办理正式退休,没成想如今连内退,都要比常规政策提前五年。
旁人只知道王皓能吃苦、肯担当,却少有人了解他骨子里的韧劲。
刚下井那几年,他见队里的技术人员能看懂复杂的地质图纸,能精准判断岩层结构,心里又羡慕又着急。
从那时起,他便打定主意要“多学本事”。
每天下班后,别人忙着打牌聊天,他却躲在职工宿舍里啃书本,从基础的文化知识补起,一步步报考自学考试。
白天在井下干重活,晚上挑灯夜读,有时累得趴在桌上就能睡着,醒了洗把脸继续学,就这样苦读八年,他不仅拿到了采矿专业的大专文凭,还接着考取了本科证书。
知识改变了他的眼界,也为他的职业生涯铺就了新路。
凭借扎实的理论知识和丰富的井下经验,他从普通掘进工成长为班组长,又因带领班组多次超额完成生产任务、妥善处理多起安全隐患,被提拔为掘进队党支部书记。
这些年,他始终兢兢业业,队里的职工谁家有困难,他第一时间帮忙;井下遇到技术难题,他带头钻研解决方案;就连矿上组织的技能培训,他都主动担任讲师,把自己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给年轻人。
在大家眼里,王皓是靠实力一步步走上来的 “实干家”,是矿上的中坚力量。
可减员增效的大潮说来就来,比他预想的快得多。
前两个月,矿上开始流传“要裁人”的消息,他还安慰队里的老职工“别慌,真要调整也会有合理安排”,没成想,这次的调整,竟这么快就轮到了自己。
劳资科的办公室挤在办公楼三楼西侧,窗户正对着矿区灰蒙蒙的天,几棵老槐树的枝桠光秃秃的,像伸着的干枯手指。
科长老李是他的老部下,当年王皓任班组长时,老李还是个刚入职的学徒,此刻却红着眼圈,把一份打印好的协议推到他面前:“王书记,上面定的名单里有您…… 您是老党员,又是咱们矿的老功臣,这次得麻烦您带个头。”
协议上的条款写得明明白白:内退期间按基本工资的七成发放,待年满五十岁后,再按政策办理正式退休手续。
王皓的目光在 “提前五年内退” 那行字上停了许久,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纸面,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他不是不能理解矿上的难处,可一想到自己还能挑重担,还能为矿上做事,如今却要提前 “退场”,心里总不是滋味。
他没多问,也没抱怨。
拿起笔时,指尖竟有些发颤 —— 过去在工票上、在党建材料上签字,他从来都是干脆利落,可这次,“王皓” 两个字写得格外重,笔画都有些歪扭。
签完字,老李递来一杯热水,声音有些沙哑:“王书记,您要是觉得不合适,我再跟上面说说……”王皓摇摇头,把协议推回一半:“不用了,矿上有难处,我懂。
既然定了,就按规定来。”
他站起身,拍了拍老李的肩膀,像过去每次安排工作时那样,语气平静却带着力量:“后续队里的交接工作,我会尽快做好,放心吧。”
走出劳资科,楼道里静悄悄的,只有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下楼时,正好遇到几个年轻的技术人员抱着图纸匆匆上楼,他们笑着跟他打招呼:“王书记,去下井吗?”
王皓愣了一下,随即勉强笑了笑:“今天不去了,你们忙。”
他没去掘进队的办公室,也没去职工宿舍跟兄弟们道别,怕忍不住掉眼泪,也怕听那些惋惜的话。
骑着那辆骑了八年的永久牌自行车,慢悠悠地往家走。
路上遇到相熟的工友,人家笑着问他 “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他只能含糊地应着 “有点事”,赶紧错开目光。
风一吹,脸上有些凉,他抬手摸了摸,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红了眼眶。
家在矿区家属院,一栋老旧的六层小楼,他住三楼。
打开门,屋里静悄悄的,妻子去菜市场买菜了,儿子在外地读大学,平时热热闹闹的家,此刻空旷得让人心慌。
他把协议随手扔在茶几上,一***坐在沙发上,目光落在墙上的全家福上 —— 照片里的他穿着崭新的工装,胸前别着 “优秀党员” 的徽章,笑容憨厚,妻子挽着他的胳膊,儿子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
那时候矿上效益好,他刚被提拔为班组长,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他总想着,再干十年,等儿子毕业工作了,自己就安安稳稳等着退休,陪着妻子种种花、遛遛弯,可现在,一切都打乱了。
茶几上的协议被风吹得翻了个页,“内部退养” 西个黑体字格外醒目。
王皓拿起协议,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七成工资,够不够家里的开销?
儿子的学费、生活费,妻子常年吃药的费用,还有两边老人要赡养,这些像一座座小山,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但他很快挺首了腰板 —— 他不是那种会被困难打垮的人。
从一个普通掘进工到党支部书记,他靠的不是运气,是不服输的劲。
现在虽然内退了,但他才西十五岁,身上的力气还在,脑子里的知识和经验还在,怎么能就这么闲着?
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是妻子的依靠,是儿子的榜样,就算离开矿山,他也得找到新的出路,证明自己不是 “没用的人”。
窗外的天渐渐暗了下来,楼道里传来妻子开门的声音。
王皓深吸一口气,把协议叠好,塞进了沙发的缝隙里。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像是要把所有的迷茫和失落都拍掉。
无论前路有多难,他都得走下去,为了这个家,也为了自己在矿山坚守了二十多年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