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远门的晨雾还没散,陆尘就被一阵金属摩擦声吵醒。
他摸到枕边的帛书时,指尖触到的不是冰凉的丝帛,而是一片温热——昨晚新浮现的金色纹路正沿着“丹田”二字往外漫,像极了驿站铜壶滴漏里蔓延的水渍。
“铛——铛——”西市方向传来铜锣声,比寻常集市开市的锣声沉了三分。
陆尘披衣出门,正撞见几个玄清观道士扛着桃木剑往城西走,为首的中年道士袍角沾着黑灰,正是前日来征调驿马的那位。
“道长,可是染坊的事还没了结?”
陆尘想起王伯胸口的黑血,喉咙发紧。
道士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他胸口时微微一凝:“你身上有死气,却缠着活气,倒是古怪。”
他从袖中摸出个巴掌大的青铜小鼎,“来,测测。”
鼎身刻着八卦纹路,底部三只足像蜷曲的蛇。
陆尘刚把手放上去,鼎耳突然冒出缕青烟,绕着他的手腕转了三圈,竟化作个淡青色的环。
“凡根。”
道士撇撇嘴,收回小鼎,“可惜了这身混杂的气。”
陆尘攥紧了拳头。
他知道这道士说的“凡根”就是无灵根,就像市集上被挑剩下的劣马,连当脚力的资格都要被掂量。
可昨晚引着王伯残魂入体时,分明有股暖流在经脉里游走,那难道不是他们说的灵气?
“道长,”他忍不住追问,“灵气……当真只认灵根?”
道士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三岁小儿都知道的道理。
天地灵气有定数,灵根就像渠,凡根是土,土能存水,却流不成河。
这叫灵气守恒,懂吗?”
“守恒?”
陆尘想起帛书上“灵气守恒悖论”的标题,突然抓住道士的衣袖,“若是土能变成渠呢?”
道士猛地甩开他的手,眼里闪过一丝厉色:“妖言惑众!
无灵根者妄谈引气,轻则经脉寸断,重则爆体而亡,去年终南山那个……”他话说到一半突然住口,甩袖而去,“再多言,休怪贫道不客气!”
陆尘望着道士远去的背影,掌心的金纹又开始发烫。
他跑回屋展开帛书,只见“灵气守恒悖论”六个字下,多出几行细密的小字,像是用针尖刻的:“日升月落,气有盈亏。
所谓守恒,是守既得者之恒,非天地之恒。”
字迹旁画着幅简图:左边是座高耸的山峰,山腰缠着厚厚的云(标注“宗门”);右边是片低矮的土坡,坡上有几株蔫巴巴的草(标注“凡俗”);中间有条断裂的河渠,上游的水满得溢出来,下游却干涸见底。
“原来如此……”陆尘喃喃自语。
他想起给玄清观送驿信时,总见观里的铜鹤香炉冒着白烟,那些烟飘到半空就散了,从不会往贫民区的方向落。
正看得出神,院外传来马蹄声。
一个穿着绿袍的小吏勒住马,手里举着张烫金帖子:“陆尘?
玄清观观主有请。”
驿馆的老掌柜闻讯赶来,看清帖子上的朱砂印后脸色发白:“小陆子,这是‘问心帖’啊……听说去了的凡人,十个里有九个回不来。”
陆尘把帛书藏进袖中,指尖触到金纹时定了定神:“不去,才真回不来。”
玄清观在长安城西的高台上,朱漆大门前蹲着两尊石麒麟,嘴里衔着的铜铃无风自动。
引路的小道童脚步轻快,踩在青石板上悄无声息,陆尘跟着他穿过三重庭院,闻到空气中飘着股奇异的甜香,像是用花蜜和铜锈熬的汤。
“观主在丹房等你。”
小道童在月亮门前停下,眼神怪怪的,“进去吧,别乱摸东西。”
丹房里没有香炉,却比任何地方都香。
正中央的白玉台上摆着只三足鼎,比道士拿的小鼎大了十倍,鼎口飘着的不是烟,是半透明的丝线,像极了王伯残魂化的银丝,只是更亮、更密。
“你来了。”
一个穿紫色道袍的老者从鼎后转出来,须发皆白,手里捏着串紫檀念珠——这物件该出现在寺庙,不该在道观。
“晚辈陆尘,见过观主。”
老者没接话,只是指了指鼎旁的蒲团:“坐。
知道为何请你来?”
陆尘刚坐下,就觉一股吸力从蒲团涌来,像是要把他的骨头都抽出来。
他慌忙运力,昨晚融进经脉的银丝突然躁动,在体内织成张网,竟把那股吸力挡住了。
“哦?”
老者挑了挑眉,“王老实的‘尘根’,竟被你炼化了。”
“您认识王伯?”
“二十年前,他是贫道座下最有天赋的弟子。”
老者捻着念珠,声音淡得像水,“可惜过不了斩尘关,自毁灵根当了驿卒。”
陆尘心头一震:“他说的修真者摔死……是真的。”
老者指了指鼎口的丝线,“那是他的灵气。
灵根毁了,气却没处去,积在体内,最后炸开了。”
他突然盯着陆尘的眼睛,“你既无灵根,为何能存住他的气?”
陆尘摸出帛书:“晚辈不知,只照这个练的。”
老者展开帛书时,念珠突然断了线,紫檀珠子滚得满地都是。
他的手开始发抖,指着“灵气守恒悖论”那行字:“这……这是谁写的?”
“晚辈在废弃驿馆找到的。”
“废弃驿馆……”老者喃喃自语,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震得鼎口的丝线乱晃,“好一个悖论!
好一个‘非天地之恒’!”
他转身从书架上抽出本蓝封皮的书,扔给陆尘:“你自己看。”
书页泛黄,标题是《灵气考》,作者署名“玄清子”。
里面用蝇头小楷记着:“开元十七年,测长安灵气,凡俗占三成,宗门占七成。
开元二十七年,再测,凡俗占一成,宗门占九成。”
“这就是守恒。”
老者的声音带着苦涩,“宗门筑起高墙,把灵气圈在里面,凡俗的气越来越少,只能等着枯竭。
王老实当年想拆墙,被当成异端,才自毁灵根避祸。”
陆尘翻到书的最后一页,上面画着幅和帛书相似的图,只是断裂的河渠旁多了个小人,正用手挖渠,旁边批注:“以身为楔,可通天地。”
“这是……贫道年轻时画的。”
老者叹了口气,“可灵根就像天生的闸门,宗门的闸大,凡俗的闸小,强行挖渠,只会被灵气冲垮。
你看鼎里这些气,都是往届‘问心’者留下的,他们都想试试,结果……”鼎口的丝线突然剧烈晃动,陆尘仿佛听见无数细碎的***,像是有很多人被困在里面。
他猛地站起身,掌心的金纹亮得刺眼:“若是没有闸门呢?”
老者愣住了:“你说什么?”
“王伯的气在我体内,没走灵根那条路,走的是血脉。”
陆尘解开衣襟,胸口的淡金纹路正顺着血管蔓延,“帛书上说,无灵根者,以血为引。
血是活的,会流动,不需要闸门。”
他走到鼎前,伸手触碰那些半透明的丝线。
指尖刚碰到,丝线就像找到了出口,争先恐后地往他手心里钻。
陆尘没觉得疼,只觉得经脉里的银丝在欢呼,像是干涸的河床突然迎来了活水。
“住手!”
老者惊呼着想阻止,却被一股无形的气浪推开,“你会被撑爆的!”
陆尘没停。
他想起王伯烤的胡饼,想起老掌柜拓书时的专注,想起那些在驿站擦肩而过的贩夫走卒——他们终其一生,连灵气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成了“守恒”的牺牲品。
“所谓守恒,”他迎着鼎口涌出的灵气洪流,一字一句道,“该是天地间的气,人人都能呼吸。”
话音落时,掌心的金纹突然炸开,化作无数光点融入灵气中。
那些半透明的丝线不再冰冷,变得温热,像无数只手,推着他的气血往西肢百骸走。
陆尘闭上眼,听见帛书在袖中发出嗡鸣,新的字迹正一点点浮现:“问道关过,破守恒者,当遭天妒。”
等他再睁开眼,鼎里的丝线己经消失了。
老者瘫坐在蒲团上,望着空荡荡的鼎,嘴唇哆嗦着:“三百年了……终于有人敢接这口气了。”
陆尘走出丹房时,天己经黑了。
小道童看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轻蔑,是敬畏。
他摸了摸袖中的帛书,知道自己闯过的不仅是一道关,是三百年修真界不敢碰的禁忌。
开远门的夜风吹在脸上,带着胡饼的焦香。
陆尘抬头望了望玄清观的方向,那里的灵气像是活了,正顺着风往贫民区的方向飘。
他笑了笑,往驿站走去——接下来,该轮到“逆天关”了,可他现在突然觉得,所谓逆天,或许只是想让天地,对凡人公平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