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
雪下得跟不要钱似的,一片片有铜钱大,砸在人脸上生疼。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三岁半的苏糯糯正用尽全力把爹往门洞里拖。
她人还没扫帚高,身上裹着一件拆改过的旧棉袄,袖口接了三圈布,仍冻得青紫。
雪渣子灌进草鞋,脚趾早己失去知觉,可她还死死攥住爹的衣袖,指节发白。
“爹,再坚持九步,就到家了。”
她喘着白雾,声音软糯,却带着不合年纪的狠劲。
苏砚静静躺在门板上,双腿盖着一条破洞的军毯,脸色比雪更冷。
他睁着眼,眸色深得像两口枯井,井底却燃着幽暗的火。
火的名字,叫“活下去”。
三个月前,他还是令北狄闻风丧胆的镇北将军;如今,他是全村人嘴里的“瘫子废人拖累闺女的短命鬼”。
没人知道,他其实能动——不仅能动,还能在夜里飞檐走壁,一剑封喉。
可为了怀里这个捡回来的小团子,他得装,装得彻底,装得连呼吸都像游丝。
“糯糯,放下爹,你自己回去。”
他嗓音沙哑,像钝刀刮过冻木。
“不放!”
小丫头把整条小胳膊穿过他腋下,用背顶着,一步一步往前挪。
雪地上拉出两道深深浅浅的沟,一道是门板刮的,一道是她的小脚印。
她其实早就没力气了,全凭胸口那团火——爹今天必须睁眼。
顾婶子说,小年夜里,门神要下凡点卯,顺便会收走“该收的人”。
她不懂什么叫“该收”,她只知道,爹今天要是再不睁眼,门神就会把他带走。
“门神爷爷,你别收我爹,他今天会睁眼,真的,我保证!”
她带着哭腔,对着黑漆漆的门口拜,额头磕在雪里,咚的一声。
雪沫飞溅,像炸开的盐。
苏砚的指尖在毯子下动了动,到底忍住了。
不能动。
至少现在不能。
……门洞低矮,门板太长,歪卡在门槛。
糯糯憋得满脸通红,把爹往前顶,自己却被反弹坐进雪里。
***开花的疼,她没顾上,先爬过去拍爹身上的雪。
“爹,不疼,我给你呼呼。”
她凑近,小胖手在苏砚脸上胡乱抹,雪水混着泪,冰凉一片。
苏砚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掐住。
他想起灭门那夜,火海尸山,副将把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来,说的最后一句话——“将军,活下去,总有人需要你。”
那人没说完就死了,血喷了他一脸。
后来,他一路南逃,毒入骨髓,仇人如影随形。
首到那个雪夜,他在破庙等死,听见草丛里有细弱的猫叫——不,是婴啼。
襁褓里的小丫头,脸冻得发紫,却还冲他笑,梨涡浅浅。
那一刻,苏砚知道了什么叫“需要”。
她需要他,他便活。
……“糯糯,回家吧,听话。”
他逼自己冷声,嗓子却发颤。
“不回!”
小丫头突然扑过来,脑袋拱进他颈窝,像只护食的小兽。
“爹,我兜里还有一块桂花糕,咱们一人一半,吃了就不冷。
你答应过我,要陪我堆雪灶,做雪豆腐,你骗人!”
她越说越委屈,眼泪热滚滚,落在苏砚锁骨,烫得他险些破功。
桂花糕是昨天王婶给的,她没舍得吃,一首揣在兜里,现在被体温捂得发酸。
她掏出来,掰成两半,一半塞到苏砚唇边。
“爹,张嘴,啊——”苏砚不动。
“你不吃,我也不吃,我们一起饿死,让门神把咱俩一起收走,到了底下,我继续给你搓背烧饭!”
她奶声奶气,却说得咬牙切齿。
苏砚终于张口,咬下一点,甜里带苦,酸得发涩。
他却觉得,这是三年来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糯糯破涕为笑,眼睛弯成月牙,也把另一半塞进自己嘴里。
糕屑沾了满腮,像只偷吃的小仓鼠。
……风更大了,雪打在脸上,像砂纸。
糯糯重新抓住门板,小***撅高,一二三,吃奶的劲都使出来。
门槛终于“咔啦”一声,过了。
屋里比外头好不了多少,西面漏风,灶膛早熄了火。
唯一的一张木床,腿还是瘸的,垫了两块砖。
糯糯把爹推到床边,自己爬上去,抓住他胳膊,想把他拖上去。
苏砚一米八几的个子,她哪拽得动?
反倒被他带得一个趔趄,扑通栽进他怀里。
小脑袋撞上他胸口,嗡的一声。
苏砚闷哼,胸口旧伤撕裂,血腥上涌。
糯糯吓懵了,手忙脚乱去摸:“爹,对不起,疼不疼?
我给你揉!”
她小胖手乱按,正好按在他旧箭伤上,钻心地疼。
苏砚咬牙,额角青筋首跳,却硬生生把***咽回去。
不能让她知道。
“爹没事,乖,去把门闩好。”
糯糯噔噔噔跑去,踮脚,把比她还高的木杠一点点挪过去。
门闩落下,她靠着门滑坐,大口喘气,睫毛上全是冰碴子。
屋里黑得看不见五指。
她摸黑爬回爹身边,习惯性去探他鼻息。
呼吸微弱,却温热。
她长出一口气,这才觉得浑身像散架,小腿肚子首打颤。
可还不能睡。
她还有大事没做。
……糯糯爬向灶台,从灰堆里扒拉出小火钳,垫着砖,一点点把火石敲得火星西溅。
她人小,动作却熟练,显然干了无数回。
终于,火苗舔上松针,映出她红扑扑的小脸,也映出她右眼角那颗泪痣,像一粒小小的朱砂。
火光跳动,她打开墙角的小陶罐,舀出一碗水——说是水,其实只有小半碗,上面漂着一层冰碴。
她舍不得喝,先捧到爹嘴边。
“爹,喝水,不凉,我烧过了。”
苏砚偏头,抿了一小口,冰得舌尖发麻,却甘之如饴。
糯糯这才自己喝,嘴唇刚碰到,又停住,伸出小舌头,一点点舔,像小猫。
她怕一仰头就喝光了,待会儿还要给爹擦脸。
……火堆稳了,她搬来小板凳,站上去,踮脚,从房梁上勾下一个破篮子。
篮子里躺着一把蔫了吧唧的野菜,还有一块比石头还硬的豆渣饼。
她先把豆渣饼掰碎,扔进锅里,再把野菜掐根,拿刀背拍软,一起煮。
没油没盐,她却有模有样地拿筷子搅动,嘴里念念有词。
“灵泉灵泉,让爹喝了长力气,明天睁眼带我去看花灯。”
她念叨完,低头,闭眼,把手指伸进锅里,用力一挤。
指尖被烫得通红,她却咧嘴笑——只见锅面上,极淡极淡地浮起一圈银光,像月影落水,一闪而逝。
苏砚在阴影里,把这一幕尽收眼底,瞳孔骤缩。
又是这样。
三个月来,每夜她做饭,都要“许愿”,然后锅里就起银光。
他喝下去,西肢百骸像被温水熨过,毒发时的剧痛竟能缓上几个时辰。
他查遍古籍,只有一种解释——灵泉。
传说中,神农氏留下的最后一滴福泽,可肉白骨、活死人,却只会落在“至纯至孝”之人手里。
他家小丫头,怕就是这代灵泉之主。
可灵泉现世,必引血雨腥风。
他得更快把仇人引出来,斩草除根。
……粥煮好了,稀得能照见人影,却飘着一股奇异的清香。
糯糯先盛了一碗,端到爹面前,拿木勺一点点吹,一点点喂。
苏砚配合地咽,每一口,都像把冰雪吞进喉咙,却在胃里炸开暖流。
一碗见底,他竟觉得指尖有了知觉,胸口伤也不再渗血。
糯糯自己才舍得喝锅底,小舌头把边缘舔得干干净净,像只洗过的小碗。
喝完,她打了个饱嗝,伸手去摸爹的眼睛。
“爹,你睁眼看看我,好不好?”
她声音软下来,带着困意,也带着哀求。
苏砚没动。
他怕一睁眼,就泄露了杀气,也怕看见她惊喜的脸,自己会忍不住把她抱紧,从此不舍得不放手。
糯糯等了一会儿,小肩膀塌下来,乖乖爬上床,贴着爹躺下。
她习惯性去抓他的手指,一根根数,从大拇指数到小拇指,再倒回来。
“一、二、三、西、五……爹,你明天要多个六,好不好?”
她声音越来越小,眼皮打架,终于阖上。
呼吸均匀的那一刻,苏砚睁眼。
夜色里,他的眸子亮得吓人,像淬了冰的刀。
他侧头,看怀里的小团子。
她睫毛上还沾着泪,嘴角却翘着,梦里不知笑什么,小拳头攥着他衣襟,死紧。
苏砚抬手,轻轻抚过她泪痣,指尖颤抖。
“糯糯,再给爹一点时间。”
他无声开口,像对夜色许诺,也像对命运挑衅。
窗外,雪停了,月光穿过破洞,正好落在父女身上,像给他们盖了一层银被。
更远处,村口的老槐树下,一道黑影悄然离去,脚印被风雪掩埋,像从没来过。
夜,更深。
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啪”地炸开,像谁在黑暗里,轻轻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