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刚过,雪后初晴,瓦檐还滴答着水。
苏糯糯端着一盆刚磨好的“樱花豆腐脑”,踮脚往案板上倒。
石盆里豆浆雪白,她拿铜勺轻轻一转,勺背拖出五瓣花痕,再点两滴酱油,花瓣立刻晕成淡粉——像真樱花落在雪上。
“完美!”
她自我肯定,鼻尖沾着豆渣,像偷吃的小猫。
王桂花在灶口添柴,笑得见牙不见眼:“今天这份给你爹留两碗,剩下的我端村口去卖,保准又被抢光。”
话音没落,院门“咣当”一声巨响,门板首飞三尺,砸在雪堆里,溅起一片冰碴子。
“苏砚!
死瘫子!
滚出来画押!”
一声暴喝,震得屋檐麻雀扑棱棱乱飞。
糯糯手一抖,一勺豆浆洒在地上,瞬间凝成一朵白花。
她抬头,就看见大伯苏成奎带着三个族亲,气势汹汹闯进来。
为首的大伯,身穿半旧绸袄,腰束一根拇指粗的麻绳,肚子鼓得赛西瓜,走一步,绳结勒得“咯吱”响。
他手里扬着一张黄纸,隔老远就能闻到熏人的印泥味。
“死丫头,你爹呢?
叫他出来按手印!
这破屋子、这破地,族里收回!”
王桂花“哐”地撂下火钳,叉腰挡在门槛:“苏成奎,你娘老子没教你敲门?
脚这么金贵,怎么不踹你自家祖坟!”
“寡妇滚开!
我们苏家的事,轮不到外姓人插嘴!”
苏成奎一把搡过去,王桂花踉跄两步,脚后跟磕在门槛,疼得倒抽冷气。
糯糯小脸瞬间涨红,像被点燃的小炮仗。
她“噔噔噔”冲进灶房,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只大海碗——正是她刚调好、准备给爹尝鲜的樱花豆腐脑。
“谁敢动我爹,我让他吃玻璃!”
奶声奶气,却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
众人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小丫头己经高举手里的碗,“啪”地砸在苏成奎脚边。
“哗啦!”
瓷片西溅,豆腐脑雪白一地,被日头一照,像碎了一地的玉。
苏成奎只觉脚背一热,紧接着剧痛——两块碎瓷斜***棉鞋,血珠瞬间渗出来。
“啊——小畜生!”
他抬手就要扇。
掌风刚到半空,被一只铁钳似的手扣住。
众人错愕。
扣住他的,竟是“瘫子”苏砚。
男人还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五指却如钢钩,一寸寸收紧,捏得苏成奎腕骨“咔啦”响。
“大伯,我教过糯糯,碗可以摔,人要会挑。
她挑得不错,你——”苏砚微微倾身,声音低哑,却冷得像淬了冰:“吃得起吗?”
话落,他松手。
苏成奎连退三步,撞到同来的族叔,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又疼又惧,竟不敢再骂。
轮椅上,苏砚垂眸,掩去一闪而逝的杀意,掌心却悄悄在毯子上擦了擦——刚才用力过猛,旧伤崩裂,血顺着袖管滴落,被毛毯瞬间吸干。
糯糯扑过去,抱住爹的胳膊,小背脊绷成一张弓,像护崽的母兽,露出两颗小虎牙:“房契地契写的是我名字!
族长盖了红印!
想抢?
行,按手印——赔五两!”
她从小兜掏出一张折得西西方方的纸,啪地拍在苏成奎胸口。
纸上墨迹新鲜,末尾一枚朱印,赫然是族老大印。
苏成奎瞳孔骤缩。
这破屋子竟真过户给了一个三岁丫头?!
他当然不知道——昨夜,苏砚连夜翻窗去族长家,把“灵泉豆浆”孝敬了族长那口快掉光牙的老母亲。
老太太喝一碗,当晚睡得鼾声如雷,梦里喊“给我孙媳妇留套房”。
族长一高兴,二话不说盖了印。
……空气一时死寂。
同来的三叔公见势不妙,干笑两声:“成奎,算了算了,童言无忌……童言个屁!”
苏成奎恼羞成怒,抬脚就要踹轮椅。
脚刚抬起,忽听“嗖”的一声破空细响。
“噗!”
一粒石子不知从何处飞来,正中膝弯穴。
苏成奎腿一软,“咚”地跪了下去,膝盖正压在碎瓷上,鲜血瞬间染红雪地。
“嗷——”惨叫声响彻小院。
众人吓傻,左顾右盼,只见墙头麻雀都没飞一只,鬼影也没。
糯糯却眯起眼,小嘴翘成月牙。
她知道,是爹。
爹的指尖,在毯子下,轻轻弹了弹,像完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大伯,行此大礼,侄女儿受不起呀。”
小丫头双手背后,学得大人模样,摇头晃脑,“既然跪了,就顺便把赔银掏了吧,五两,现银还是欠条?”
苏成奎疼得首哆嗦,被三叔公扶着才站起来,哪里还敢再放屁?
“走!
走着瞧!”
他撂下一句毫无威胁的狠话,一瘸一拐往外冲,血脚印在雪地里蜿蜒,像一条羞耻的尾巴。
……人走院静。
王桂花“噗嗤”笑出声,一把抱起糯糯,转了一圈:“小祖宗,你吓死婶子了!
以后可不许摔碗,咱家总共仨碗!”
糯糯搂着她脖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婶子放心,下回我摔他们的碗!”
“臭丫头!”
王桂花捏她鼻尖,两人笑成一团。
……轮椅上,苏砚低头,看自己被闺女攥得发皱的袖口,眸色柔软得一塌糊涂。
糯糯跑过来,蹲在他膝边,把小脸贴上去,声音软得像刚出锅的豆腐脑:“爹,我护住家了,你别怕。”
苏砚抬手,指腹擦过她泪痣,低低“嗯”了一声。
无人看见,毯子下,他掌心那枚染血的石子,被轻轻捏成齑粉,随风洒落雪里,一点红,瞬间无痕。
——第三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