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秋。
雨。
雨没完没了。
天空是灰黄色的,像一块浸了水的旧棉絮,沉沉地压在雾河市的屋顶上。
电线杆上的麻雀缩着脖子,一动不动。
雨下了半个月。
凌晨五点半,天还没亮透,城市边缘的土路己经变成了一锅浓稠的泥浆。
一辆破旧的“永久”牌三轮车停在路口,车斗里盖着发黑的塑料布。
一个身影从三轮车上下来。
是个男人,五十多岁,裹着一件不合身的旧军大衣,大衣的下摆沾满了干涸的泥点。
他左腿有点问题,走起路来一高一低,在泥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这是“老瘸子”。
老瘸子从车上拎下一个脏污的编织袋,又抄起一把长柄铁火钳。
“他妈的……”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雨丝斜斜地打在他满是褶子的脸上。
他啐了口唾沫,唾沫落在泥水里,转眼就不见了。
“还让不让人活……”老瘸子嘟囔着,一瘸一拐地走向郊区。
前面就是芦苇荡。
这里是雾河市的“边缘”,一边是国营“雾河钢铁厂”的高墙,另一边就是这片一望无际的芦苇荡。
工厂的废水和城市的生活垃圾,长年累月都往这里倾倒。
这里是老瘸子的“食堂”。
雨水让垃圾的味道成倍地放大。
馊掉的饭菜味、塑料烧焦的糊味、还有一股说不上的腥臭味,混在潮湿的空气里,钻进鼻孔。
老瘸子毫不在意。
他用火钳熟练地在垃圾堆里翻找着。
“叮当。”
一个“健力宝”的易拉罐被翻了出来,翠绿的罐体在灰暗的天光下格外显眼。
老瘸子眼睛一亮,迅速用火钳夹起,扔进编织袋。
“一个。”
他继续往前走,雨水顺着他破草帽的边缘往下滴水。
“鬼天气……”他咳嗽了两声,痰卡在喉咙里,“收废铁的价又他妈跌了……”他用火钳拨开一堆湿透的旧报纸,下面什么都没有。
今天的“收成”不好。
雨太大,把好东西都冲到泥浆深处去了。
老瘸子有些不甘心,他决定往芦苇荡深处走一点。
那里的垃圾堆得更久,有时候能翻出几年前的“宝贝”,比如铜线,或者完整的酒瓶。
芦苇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大片大片的芦苇倒伏下来,发出“沙沙”的声响。
脚下的路更难走了。
这里己经分不清哪里是土,哪里是水。
老瘸子深一脚浅一脚,军大衣的下摆彻底湿透,沉重地贴在腿上。
“操……”他骂了一声,一脚踩进了一个水坑,泥水瞬间没过了他的脚踝。
“什么玩意儿……”他想把脚***,却感觉踩到了什么东西。
不是石头,不是木头,是软的,还带着点弹性。
老瘸子皱起眉,用火钳往自己脚下的泥水里戳了戳。
火钳碰到了那个东西。
他使劲往上一挑。
“哗啦。”
一件东西被从黑色的淤泥里带了出来。
是一团烂布,好像是件衣服。
老瘸子嫌弃地用火钳把它挑起来,凑近了看。
是件红色的毛衣。
“女人的……”他嘟囔着,想把毛衣扔掉。
这种泡了水的衣服,不值钱,还沉得要死。
他抖了抖火钳,想把毛衣甩掉。
没甩掉。
毛衣下面,好像还勾着什么东西。
老瘸子“啧”了一声,只得用手去抓。
他的手套早就破了,手指冻得通红。
他抓住湿漉漉的毛线,使劲往上拽。
很沉。
“哗啦——”更多的东西被带出了水面。
不是“东西”。
老瘸子看清了。
那是一只手。
一只泡得发白、肿胀、手背上还有一颗黑痣的手。
这只手,正死死地抓着那件红色毛衣的下摆。
老瘸子松开了火钳。
“当啷。”
火钳掉在泥水里,溅起一阵污水。
他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浑浊的眼珠死死地盯着那只手。
雨还在下。
风吹过芦苇荡,发出鬼哭一样的“呜呜”声。
老瘸子感觉自己的左腿不瘸了,它在抖,抖得站不住。
他想跑。
他使劲地往后退,但泥浆吸住了他的脚。
他一***坐在冰冷的泥水里。
他手脚并用,拼命往后爬。
“啊……”他张开嘴,想喊,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漏风声。
他爬了几米远,回头看。
那只手,还静静地躺在黑色的淤泥上,像是在对他挥手。
“救……”老瘸子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啊——!!”
一声划破雨幕、夹杂着极度恐惧的尖叫,从芦苇荡深处撕裂开来,惊起了一片缩在电线杆上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