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祭灶日。
北风像浸了冰水的鞭子,抽打着黑水河浑浊的江面呜咽着钻进陈三愿那件补丁摞补丁的薄棉袄里。
他蜷缩在渡口最高的那级青石台阶上,仿佛这样就能离阴沉的天空远些怀里紧紧揣着半块硬得像石头似的杂面烙饼。
这是天蒙蒙亮时,大哥陈大勇偷偷塞给他的饼上还残留着大哥在矿上沾的、洗不掉的煤灰味。
“省着点吃,到了镇上……找个善心铺子,讨碗热水就着。
大哥沙哑的嗓音犹在耳边,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
河风里除了刺骨的腥气,还裹挟着旁边茶棚里飘来的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议论。
“作孽哦!
昨儿夜里,鬼水湾又没了一艘!
连人带船,干干净净!”
“这都第几条人命了?
说是水鬼拉替身,我看没那么简单!
我那晚起夜,瞧见湾口有红光一闪一闪,像……像有人在烧纸船喊魂!”
陈三愿低垂的眼皮动了动,目光下意识瞟向下游那片被终年不散雾气笼罩的河湾。
鬼水湾。
师父清虚子,那个平日里总是醉醺醺的瘸腿老道,唯一一次无比严肃地告诫他:“三愿,记住,黑水河别处都可去,唯独那鬼水湾,冬至至开春,绝不可近!
那地方是百里水脉阴眼,死人坑!
更是……某些邪门歪道布设聚阴纳财’局的绝佳之地!”
“小兄弟,过河否?”
一个如同破锣摩擦的声音突兀地在头顶响起,打断了陈三愿的思绪。
他抬头,看到一个身披脏污不堪、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蓑衣的老船公。
对方佝偻着背,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咧开嘴,露出满口被旱烟熏得焦黑的烂牙。
最让陈三愿心头一跳的,是这船公枯瘦如鸡爪的手指间紧紧缠着几股褪色严重、几乎发白的五色丝线,而在他腰间悬挂着一个巴掌大、布满绿锈的旧铜铃。
那铜铃随着船公的站立,纹丝不动,却自发出一阵极其细微如同无数小虫钻耳般的“嗡嗡”声,首刺脑仁!
哑魂铃!
陈三愿心脏猛地一缩。
师父传授那些光怪陆离的江湖见闻时,曾重点提过此物。
这并非寻常铃铛,不靠声响示人,而是靠镇魂。
铃越哑,说明沾染的尸气、死气越重。
只有常年行走于阴水路,与河底沉尸、水煞打交道的人,才需要佩戴此物来稳固自身魂魄,避免被阴气侵蚀。
“我……我等个人。
陈三愿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了老船公那看似浑浊实则偶尔闪过精光的眼神,声音刻意带上了几分乡下少年的怯懦。
老船公嘿然一笑,那笑声干涩得像是喉咙里卡了沙砾。
他不再多问,转身欲走,破旧的蓑衣下摆扫过潮湿的青石板留下了一串深色的、带着泥腥味的水渍脚印。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气味,借着风势飘入陈三愿鼻尖。
桃花香气?
这数九寒天,万物凋零,哪来的桃花?
而且,这股甜腻的香气底下似乎还隐藏着一丝更难以察觉的、如同墓穴朽木般的***气息。
这诡异的气味组合,让陈三愿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待那船公走远,混入等待渡河的人群,陈三愿不动声色地挪到台阶边缘将右手悄悄探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指尖沾水迅速在身旁一块被磨得光滑的石板上,画下了一个简易的八卦图形。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本该很快被风吹干或自行流淌消散的水迹,此刻却如同被无形之力禁锢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起来。
更令人心惊的是,代表天、主动的乾卦方位,那一道水痕异常凝聚坚定不移地指向——下游那片不祥的鬼水湾!
“问水诀”凶兆!
师父教的这门用以探测地脉水气吉凶的小术此刻反馈回来的信息,是前所未有的躁动与凶戾!
仿佛那鬼水湾下正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吞噬、搅动着整条黑水河的气运。
三愿!
一声熟悉的、带着明显急切的呼喊穿透了河风的呜咽。
陈三愿猛地抬头,只见大哥陈大勇背着一个不大的粗布包袱正逆着稀疏的人流,快步从集市方向跑来。
他额角一块新鲜的青紫在苍白的天光下格外显眼,嘴角也破了皮渗着血丝,身上的短褂沾满了尘土,像是刚与人剧烈撕打过。
“哥!
你……陈三愿霍然起身,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
“矿上没事!
就是……就是磕碰了下。
陈大勇一把将他拉到渡口旁那棵光秃秃的歪脖子老杨树后眼神警惕得像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扫视着周围,确认无人注意才从怀里最贴身的地方,掏出一个被体温焐得发热的油纸包不由分说地塞进陈三愿手里,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娘的咳疾又重了,后半夜咳得差点背过气去。
这是……这是我当掉娘那根陪嫁银簪的钱,你去镇上济世堂,找李大夫,抓两副他独门的定喘散,记住了,一定要他亲手抓的药!”
油纸包里是几枚尚带大哥体温的铜钱,硬邦邦的,却烫得陈三愿手心发疼。
他攥紧了这微不足道却又重若千钧的钱,喉咙像是被一团沾水的棉花死死堵住。
三天前的深夜,他因去邻村帮工晚归,曾亲眼看见大哥独自一人跪在村外那片荒草丛生的乱坟岗前对着那些无主的荒冢,一下下重重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
而那天晚上的月光,格外的惨白清冷,他恍惚间仿佛看见……那些隆起的土堆缝隙里,有影影绰绰的、毫无血色的惨白手臂在缓缓蠕动,像是在回应大哥的祈求……“记住我的话!
陈大勇的声音将他从那晚诡异的回忆中猛地拽出,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决绝要是……要是申时过了,我还没到镇上的悦来茶肆与你会合,你别犹豫,别等我!
立刻、马上就去城西,找那座破城隍庙里,那个瘸腿的老道!
把……把这个给他看!
说着,他又飞快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雕刻着简易八卦图形的桃木符塞进陈三愿另一只手里,听见没有?!
重复一遍!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更像是在交代遗言。
陈三愿心中那股不安瞬间放大到极致,他抓住大哥的胳膊急道:哥!
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是不是惹了……话音未落,渡口上突然响起一阵剧烈的骚动!
几名穿着簇新绸缎面袄子、腰间鼓鼓囊囊明显藏着利器的彪形大汉粗暴地推开挡路的行人,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渡口每一个人。
为首那人,脸上一条蜈蚣似的狰狞刀疤从眉心首划到下颌随着他肌肉的抽动而微微扭曲,显得凶戾无比。
他的视线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杨树下,在与陈大勇目光接触的刹那骤然定住,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
“哥!”
陈三愿失声惊呼。
陈大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他猛地将陈三愿往身后混乱的人堆里狠狠一推,力道之大让陈三愿踉跄着差点摔倒,自己则毫不犹豫地扭头,像只受惊的兔子朝着码头上堆积如山的货箱杂物区亡命奔去!
“姓陈的在那里!
抓住他!
要活的!
刀疤脸厉声喝道,同时嘬唇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唿哨!
哨声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打破了最后的平衡。
原本平静的江面上,猛地从几艘大型货船的阴影里窜出三艘快如离弦之箭的梭子船船头站着劲装黑衣人,手持挠钩锁链,首扑岸边!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哭喊声、尖叫声、咒骂声、被推搡踩踏的痛呼声响成一片。
陈三愿被惊慌失措的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后退去视线死死锁定着大哥消失的方向,心急如焚。
就在这混乱到了极致、所有人都像无头苍蝇般乱撞的时刻一只冰冷、枯瘦如同铁钳的手,突然从旁边伸来将一个沉甸甸、硬邦邦、带着刺骨寒意的物件,狠狠塞进了他因紧张而握拳的掌心!
陈三愿猛地回头,视线穿过晃动的人影缝隙只捕捉到一角迅速没入人群深处的、破旧不堪的蓑衣!
是那个诡异的老船公!
他来不及细想,被人流冲撞着退到一处相对避风的墙角,这才摊开汗湿的手心。
那是一只半枚巴掌大小、触手冰凉、异常沉重的青铜印玺。
印玺造型古朴,印钮雕刻着一只狰狞暴戾、口衔利剑的兽头——睚眦,龙之九子,主杀伐兵戈!
印身布满了暗红色的斑驳锈迹,像是干涸凝固的鲜血,散发出一种古老而凶煞的气息。
几乎就在他看清这睚眦印的瞬间——“叮铃铃——!!!”
他怀中,那枚师父清虚子在他离家时,郑重其事让他贴身佩戴声称关键时刻可辟邪护身的,真正属于他的哑魂铃,第一次发出了清晰无比、尖锐欲裂的震鸣!
这***不再是之前的细微嗡鸣,而是充满了警示与焦急!
与此同时,原本只是铅云低垂的天空,骤然暗沉如墨,仿佛提前进入了黑夜。
狂风毫无征兆地咆哮起来,卷起地上的沙石枯草,吹得人睁不开眼。
脚下的大地似乎都在微微震颤,黑水河那浑浊的江水如同沸腾般掀起一人高的浪头,疯狂地拍打着石砌堤岸,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
河心深处,隐隐传来一种低沉悠长、非人非兽的怪异嘶吼仿佛有什么沉睡己久的恐怖存在,被这睚眦印与哑魂铃的交鸣从无尽的沉眠中……惊醒了!
陈三愿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一手紧握那来历不明、煞气逼人的睚眦铜堂一手按住怀中仍在嗡嗡震颤的哑魂铃,望着眼前这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混乱景象心中充满了对大哥安危的极致担忧,以及一种坠入巨大迷雾漩涡的茫然与恐惧。
江湖之水,第一次在他面前,掀起了如此漆黑而汹涌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