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夜,从来不是纯然的黑。
宇文护站在太极殿侧,阴影恰到好处地淹没了他半边身子。
他望着殿外,那里是万家灯火,是西市胡商还未收摊的琉璃灯晃出的光晕,是不知哪家权贵府邸彻夜宴饮传来的隐约笙箫。
这就是长安,大魏的都城,永远喧嚣,永远有人在暗处或明处醒着,如同这盘踞在关陇大地上的巨兽,永不沉睡。
可这光华,照不进这森严的宫墙深处。
殿内烛火通明,手臂粗的牛油巨烛在鎏金烛台上燃烧,噼啪作响,将御座下那片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映照得如同流淌着一层黏稠的血。
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还有一种更深沉、更腻人的味道——龙涎香也压不住的,从殿角铜兽炉嘴里丝丝缕缕逸出的丹药气味。
那是先帝,不,是前面好几位陛下都曾痴迷过的味道。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腰间悬挂的一枚旧玉佩。
玉质算不上顶好,边缘己被摩挲得温润异常,上面粗糙地刻着一只回首的孤狼。
那是很多年前,在雁门关外那片似乎永远也望不到头的草场上,一个眼神清亮的少年送给他的。
那时,他还只是独孤将军府里一个沉默寡言、时常挨饿受冻的家奴之子,而那少年,是主家来边关历练的、最不起眼的一位小公子。
记忆里的风是烈的,带着草籽和牲畜粪便的气味,与此刻殿中这精心调制的暖香,格格不入。
“大冢宰,”一个尖细而恭谨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片刻的恍惚。
内侍监垂着头,双手捧着一个朱漆托盘,稳稳地送到他面前。
托盘上,是一只夜光杯,杯壁薄如蝉翼,在烛火下流转着幽幽的绿光,杯中是近乎琥珀色的液体,澄澈,诱人。
“陛下饮了丹阳真人新进献的仙露,正需此酒引化,真人特意嘱咐,需大冢宰亲自呈送,方显虔诚,契合天道。”
内侍监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宫中惯例。
宇文护的目光落在杯沿,那里,极细微地,泛着一丝不同于酒液本身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油亮光泽。
他认得那是什么。
几年前,毒杀废帝元钦时,用的也是类似的东西,只是那次混在羹汤里,这次,溶在了御赐的葡萄美酒中。
他伸出右手,稳稳地握住了杯足。
指尖传来的温度,冰凉的玉,和杯中液体那一点点温吞的暖意,形成诡异的对比。
他的手很稳,稳得如同他此刻的面色,没有任何表情。
他端着这杯东西,一步一步,踏着猩红的地毯,走向那高高在上的御座。
靴底落在金砖上,发出轻微而沉闷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殿宇里,一下,一下,敲在人心上。
御座上的人,是他的表弟,当朝天子,宇文邕。
他穿着明黄色的常服,并未戴冠,脸色在烛光和丹药的长期侵蚀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潮红,眼神却意外地清亮,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与这环境不符的亢奋。
他正用手指轻轻敲着御座的扶手,哼着一支不成调的、带着浓重关陇口音的俚曲,目光放空,不知落在殿宇的哪一根梁柱上。
宇文护走近,躬身,将酒杯举过头顶。
“陛下,仙引酒己备好。”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宇文邕似乎这才回过神来,目光从虚空收回,落在宇文护身上,又缓缓移到他手中那杯摇曳着诡异光泽的酒液上。
他并没有立刻去接,反而咧开嘴,笑了起来,那笑容竟有几分像多年前草场上那个毫无心机的少年。
“表哥,”他开口,声音因为长期服食丹药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近乎亲昵的随意,“你来了。”
宇文护维持着躬身的姿势,没有动。
宇文邕也不在意,他微微前倾身体,压低了声音,像是要分享一个秘密,眼神里那抹亢奋的光更盛了:“刚才朕小憩了片刻,竟梦到小时候了。
表哥,你还记得吗?
那年我们在雁门关外,偷跑出去放羊,结果遇上了狼群……”宇文护的心,猛地一缩。
“……那时候朕吓得腿都软了,是你,捡起地上的石头,挡在朕前面。”
宇文邕的声音带着追忆的飘忽,手指比划着,“那头老狼,眼睛是绿的,就盯着我们。
你手里的石头,捏得死紧,汗都把石头浸湿了……后来,后来是独孤家的骑兵寻来,才把那群狼惊走。”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那不是梦。
是真实发生过的。
那个下午,夕阳把草原染成一片血红,风里是狼群腥臊的喘息和它们逼近时喉咙里发出的低吼。
他挡在那个身份尊贵却吓得瑟瑟发抖的表弟身前,后背的衣服被冷汗浸透,握着石头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那一刻,他想的不是忠勇,只是最原始的、想要活下去的本能,以及,保护身后这个唯一会偷偷塞给他一块胡饼的“主人”。
“……回去后,朕还把母后赏的蜜饯分了你一半,记得吗?”
宇文邕笑着,眼神清澈得仿佛能映出宇文护此刻僵硬的身影,“你说,那是你第一次吃到那么甜的东西。”
宇文护感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
端着酒杯的右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那枚贴在腰侧的孤狼玉佩,忽然变得滚烫,灼烧着他的皮肤。
就是这一下轻微的颤抖。
杯中的酒液,那精心调配的、承载着无数阴谋和必然结局的琥珀色液体,猛地晃荡起来,泼溅而出——不多,但足够醒目——恰恰洒在了他托着杯底的左手手背上。
冰冷的酒液顺着皮肤滑落,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宇文邕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溅出的酒渍上,然后又抬起,看向宇文护瞬间失血的脸。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有什么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是了然?
是悲哀?
还是……嘲讽?
他没有质问,没有惊呼,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
他只是静静地看了宇文护一眼,然后,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不是去接那杯残酒,而是轻轻拍了拍宇文护依旧稳稳举着酒杯的手臂。
“表哥,”宇文邕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手滑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宇文护的心脏。
殿内的烛火,在这一刻,仿佛齐齐跳跃了一下,光影晃动,将御座前这对表兄弟的身影,拉长,扭曲,投映在冰冷的地面上,交织成一幅无比狰狞、又无比悲哀的图案。
宇文护僵在原地,举着那杯毒酒,洒了一半的酒液在他手背上慢慢干涸,留下黏腻的痕迹。
他低着头,看着金砖地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以及倒影中,那御座上模糊的天颜。
整个太极殿,死寂无声。
只有那铜兽炉嘴里的丹药香烟,依旧在不疾不徐地,袅袅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