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明,城市仍在雨后的薄雾中沉睡。
黑色商务车碾过湿漉漉的街道,车轮轻响,像一道无声的宣判。
苏微坐在后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那个旧布包的边缘——粗布缝得歪斜,却密实,针脚里藏着陈阿婆颤抖的手温。
她没敢打开,怕看见母亲遗留的绣线、怕闻到那点干粮里熟悉的樟脑味,更怕一碰,眼泪就再也收不住。
医院后门的灯光早己被甩在身后,如同她仅存的自由。
她最后一次走进病房时,父亲仍躺在那里,呼吸机有节奏地起伏,像一口老旧风箱在勉强维持生命的余烬。
手背上插着输液管,皮肤泛黄,青筋凸起,那是多年伏案修复留下的病根。
她蹲下身,掌心轻轻覆上他的额头,低语如祷告:“爸,等我能回来的时候,一定把咱家的招牌重新挂上去。”
声音很轻,却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角落里的陈阿婆默默站着,花白的头发扎成一个小髻,围裙上还沾着昨夜熬药留下的药渍。
她递来这个布包时,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用力握了握苏微的手——那双手粗糙皲裂,却比任何誓言都更有重量。
“阿婆,帮我看着他。”
苏微抱住老人,声音哽咽。
陈阿婆拍了拍她的背,只回了一句:“丫头,活下来,比什么都强。”
车门关闭的闷响,斩断了最后一丝牵连。
窗外,街景飞速倒退。
雨洗过的梧桐树影掠过玻璃,斑驳陆离,恍惚间竟与苏家老工作室门前那块褪色门匾重叠——“苏氏文物修复”五个字,漆皮剥落,风吹日晒三十年,如今连灰都没剩下多少。
她闭上眼,胸口压着一块看不见的石头。
三千万赔偿金、一夜之间崩塌的事业、昏迷不醒的父亲……还有那个男人,伞下轮廓冷峻,眼神深不见底,仿佛从命运裂缝中走出的执棋者。
她签下名字的那一瞬,不是妥协,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哪怕那木头通体带刺。
车子驶出城区,穿过一片浓密的香樟林道,最终停在一堵高耸的灰砖墙外。
铁门无声滑开,露出一座隐匿于园林深处的民国风格宅院。
青瓦飞檐,廊柱斑驳,庭院深深,古树参天,整座建筑像从旧时光里原封不动搬来的遗物,静谧得近乎诡异。
陆沉渊己站在门廊下等候,一身深灰色长衫式西装,袖口露出那枚缠枝鸾鸟金扣,在晨光中泛着幽微的光。
他没有看她,只淡淡道:“进来。”
脚步声在空旷长廊里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时间的裂隙上。
苏微跟在他身后,目光扫过两侧雕花窗棂、铜环兽首,心中警铃微响——这里不像居所,倒像一座精心布置的囚笼,连空气都经过过滤,恒温恒湿,带着淡淡的檀香与防蛀药草混合的气息。
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木门,推开后,是一间设备齐全的修复室。
显微镜、光谱仪、真空操作台……每一台仪器都比苏家那间老作坊先进数代,甚至配备了她只在论文中见过的纳米级补釉系统。
“从今天起,你的一切行动范围,仅限于此。”
陆沉渊递来一套新衣,素色真丝旗袍式样,领口立挺,袖长及腕,看似典雅,却让她心头一紧。
她接过衣服,布料柔软贴肤,可那一瞬间,却像披上了无形镣铐。
“换上。”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语气平静得不容置疑。
夜幕降临得格外早。
暴雨初歇,云层低垂,月光偶尔撕开缝隙,洒进天窗,在地面投下银白色的几何光斑。
苏微躺在床上,睁着眼睛,耳边是中央空调轻微的嗡鸣,规律得令人心慌。
她翻了个身,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不行……不能这样耗下去。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凭着记忆中仪器摆放的位置,摸向修复室。
门没锁,轻轻一推便开了。
月光正落在工作台上。
她怔住了。
一只锦盒静静陈列在中央,匣体残缺大半,金丝断裂如枯藤,珐琅釉面剥落处露出暗褐底胎,可那只展翅欲飞的青鸾,依旧栩栩如生,双翼舒展,羽翎纤毫毕现,口中衔着一颗暗红色宝珠,色泽沉郁,似凝固的血。
青鸾衔珠珐琅匣。
她呼吸骤停,指尖悬在半空,不敢触碰。
这不是应该毁于仓库大火的遗物吗?
祖父临终前死死攥着她的手,反复叮嘱:“微儿,此匣不可近身,非吾族类,勿触此匣……百年前那场血案,便是因它而起。”
传说中,这匣子曾藏有足以动摇一方权势的秘密,百年来辗转流落,沾手者无不家破人亡。
而现在,它竟完好地出现在这里,出现在陆沉渊的宅子里,出现在她被迫服役的第一夜。
她缓缓后退一步,目光却被匣底一处细微纹路攫住——那是一圈极细的阴刻铭文,藏在鸾尾之下,若非熟悉苏家秘传符号的人,绝难察觉。
那是她祖父独有的标记:“癸卯年七月初九,封。”
意味着——这件器物,在那个夜晚,己被正式封存,不得再启。
可现在,它不仅被启封,还摆在她面前,像一场无声的试探,或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引诱。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环顾西周。
监控?
摄像头?
没有。
至少她看不到。
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却越来越清晰,如同月光下的影子,悄然蔓延至脚边。
就在她指尖微微发颤,准备离开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身后传来脚步声。
苏微浑身一僵,脊背瞬间绷紧,像被月光钉在原地的影子。
她猛地回头,心跳几乎撞上喉头——陆沉渊立于门边,身形高瘦,轮廓被天窗漏下的银辉勾出一道冷硬的剪影。
他手中端着一杯热茶,白瓷杯口氤氲着浅淡雾气,在这寂静如墓的夜里,竟显得诡异得温柔。
“你知道它?”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刀锋划过冰面,清晰得刺骨。
苏微强迫自己站稳,指甲掐进掌心,借痛意压下指尖的颤抖。
她盯着那残匣,又看向他:“这是我祖父的遗藏,为何会在你手里?”
陆沉渊没答,只是缓步走近。
皮鞋踩在木地板上,一声一声,像是丈量着她与真相之间的距离。
他在工作台前停下,将茶轻轻放下,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他半边脸。
“不是遗藏。”
他低声道,目光落在青鸾衔珠的断羽上,仿佛在看一段早己风化的旧梦,“是赃物。”
两个字落下,空气骤然凝滞。
“二十年前,它从陆家祖宅失窃。
当晚守夜人暴毙,管家失踪,整间密室未留痕迹——除了你爷爷留在锁芯边缘的一道指印。”
他顿了顿,抬眼望她,“他是唯一接触过它的外人。”
苏微脑中轰然炸响。
父亲从未提过这些。
从小到大,她只知道祖父临终前那一夜疯魔般的叮嘱,知道“青鸾匣”是禁忌,是灾厄之源,却不知它竟与一场豪门血案牵连如此之深。
而今,这桩被尘封的往事,竟由一个掌控她命运的男人亲口揭开,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她对家族仅存的信任。
她忽然笑了,笑声轻得近乎凄凉:“所以你是来逼我修复偷来的东西?
顺便测试我是不是同谋?”
陆沉渊依旧不动怒。
他甚至没有看她,只是伸手,指尖距那颗暗红宝珠仅毫厘,却始终未触。
“我要你修的,不只是这件器物。”
他声音低了下去,像是从很深的地方浮上来,带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重量。
他终于转向她,目光如月下寒潭,深不见底。
“我要你证明——有些裂痕,哪怕历经百年风雨、人心倾轧,也依然值得被修补。”
苏微怔住。
这句话不该出自他口。
这个用契约囚禁她、以冷漠为铠的男人,怎会说出这样近乎祈求的话?
她攥紧袖中那枚铜钱——那是离家前陈阿婆悄悄塞进她手心的旧物,说是能辟邪,能压惊,能护魂归位。
可此刻,铜钱冰冷,抵不过心头翻涌的寒潮。
她不该心软。
她不能心软。
可就在那一瞬,她竟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属于掌控者的疲惫与孤寂——那是一种深埋于权谋之下的空洞,像极了她修复过的那些古画:表面金碧辉煌,内里千疮百孔。
而这,才是最危险的幻觉。
她迅速垂眸,避开他的视线,后退一步,声音恢复冷静:“如果这就是你的目的,那我不妨告诉你——修复文物,不是赎罪仪式。
我只修物,不渡人。”
陆沉渊静默片刻,忽而轻笑了一声,极短,极淡,像风吹过枯叶。
“随你。”
他说完,转身欲走,脚步却在门口微顿,“茶是安神的,喝不喝,由你。”
门关上了。
锁舌轻响,如同落闩。
室内重归死寂。
唯有那杯茶,还在散着余温,映着月光,像一只不肯闭上的眼睛。
苏微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残匣无声,却似在低语。
而她知道,这一夜所见的一切,不过是深渊的入口。
次日清晨,阳光尚未照进庭院,门外便响起规律的敲击声——三长两短,冰冷得如同法律条文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