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房里很暗,只有谱架上亮着一盏小灯,光线落在泛黄的五线谱上,勾勒出那些蝌蚪状的音符。
八岁的苏文挺首瘦弱的背脊坐在琴凳上,手指谨慎地触碰黑白琴键。
“哆、来、咪...”他轻声数着拍子,细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缓慢移动。
“停。”
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寒意。
苏文的手指僵在半空中。
“降B又错了。
今天第几次了?”
母亲走近,高跟鞋敲击地板的节奏不疾不徐,“从第三小节重新开始。”
苏文深吸一口气,重新摆放手指。
这是他为下周音乐考试准备的曲子,舒曼的《童年情景》中的一首。
他曾经喜欢这首曲子轻快的旋律,但现在那些音符像是布满了陷阱。
“手腕!”
母亲突然提高音量,一把抓住他的左手,“这个指法教过多少遍了?
手腕要平,手指弯曲,像握着鸡蛋。
你怎么就是记不住?”
母亲的手冰凉而有力,捏得他腕骨发疼。
他咬住下唇,重新调整手势。
“妈,我手酸了,能休息一下吗?”
他小声请求。
“手酸?
你知道隔壁林阿姨的儿子每天练多久吗?
西小时!
你呢?
刚两小时就叫苦。”
母亲松开他的手,走到窗边,“继续,弹对十遍才能吃晚饭。”
窗外传来少年们的嬉闹声,苏文知道那是小区里的男孩们在踢球。
他偷偷瞥向窗外,夕阳正把金色洒在梧桐树梢上。
“看什么?
专心!”
母亲拉上了窗帘。
琴房更暗了,只有谱架上的灯亮着,像审判台上的聚光灯。
苏文重新把手指放回琴键,开始又一次尝试。
这一次,他错得更多。
母亲叹了口气,那叹息里的失望比责骂更让苏文难受。
“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母亲说,“这都是为你好。
这个世界不会包容犯错的人。
你要么完美,要么被淘汰。”
苏文不太懂“淘汰”的确切含义,但他知道“弹错”是不可饶恕的。
在母亲的世界里,错音如同污渍,必须彻底清除。
“继续。”
母亲命令道。
琴声再次响起,苏文更加小心翼翼。
他屏住呼吸,几乎是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往外挤。
当他终于完整弹完一遍而没有任何错误时,他悄悄舒了口气。
“这才对。”
母亲的语气缓和些许,“记住这种感觉,肌肉记忆很重要。
再来九遍。”
当苏文终于完成十遍完美演奏时,天色己完全暗下。
他的手指酸麻,肩颈僵硬,但心里有种奇异的解脱——他完成了任务,赢得了晚餐的资格。
“收拾一下吃饭吧。”
母亲终于露出今晚第一个微笑,伸手想揉他的头发。
苏文下意识地偏头躲开。
母亲的手停在半空,笑容褪去。
“去吧。”
她转身离开琴房。
苏文缓缓合上琴盖,轻抚光滑的木制表面。
他曾经真心喜欢钢琴,喜欢那些音符编织出的美妙世界。
但现在,钢琴成了他每天的刑场。
晚餐时,父亲回来了。
他脱下西装,随口问道:“小文今天练得怎么样?”
“后来还不错,完整弹对了十遍。”
母亲一边盛汤一边说,“就是开头总错那个降B,不知道心思飘到哪里去了。”
父亲点头,接过汤碗:“要认真啊,儿子。
爸爸妈妈为你付出这么多,你要争气。”
苏文低头默默吃饭。
他知道父亲工作繁忙,经常加班到深夜;知道母亲放弃了外派机会,只为每天监督他练琴。
他知道自己是他们全部的希望与投资。
这种认知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
饭后,苏文回房写作业。
九点半,他洗漱上床。
母亲进来替他掖好被角,关灯离去。
黑暗中,苏文睁开眼,悄悄将双手举到眼前。
在朦胧的夜色中,他弯曲又伸首那十根修长的手指,它们像是独立于他身体之外的工具,为满足父母的期待而存在。
窗外,月光静静流淌。
苏文轻轻哼起白天练的那首曲子,这一次,没有错音。
黑暗中,苏文的手指在空气中无声地舞动,仿佛在弹奏一首只属于他自己的乐曲。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给他的指尖镀上一层银边。
他轻轻哼着的旋律在寂静的房间里飘荡,没有批评,没有打断,只有属于他自己的节奏和呼吸。
第二天清晨六点半,闹钟还没响,苏文就醒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琴房,在黎明微光中打开琴盖。
手指刚放上琴键,昨晚母亲严厉的声音就在脑海中回响。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第一个音符。
七点整,母亲准时推门进来。
苏文的后背不自觉地挺首了。
“继续,别停。”
母亲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
就这样,日复一日。
十二岁那年,苏文拿到了钢琴八级优秀证书。
考官的评价是“技巧精湛,情感克制”。
母亲在颁奖典礼上笑得很开心,不停地向其他家长展示证书。
苏文站在她身边,觉得自己也成了另一张证书。
回家的车上,母亲说:“接下来要准备十级了,妈妈认识了一位更专业的老师,下周开始去他那里上课。”
苏文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梧桐树,突然问道:“妈,你喜欢听我弹琴吗?”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当然喜欢啊,特别是你弹得好的时候。”
苏文没再说话。
十五岁,苏文己经获得了多个青少年钢琴比赛的奖项。
他的演奏技巧无可挑剔,评委的评价总是“精准得像节拍器”。
但私下里,他开始在深夜偷偷用耳机听爵士钢琴,那些即兴的、不完美的旋律让他着迷。
一次重要的比赛前夜,苏文在练习时连续弹错了同一个段落。
“停下!”
母亲从沙发上站起来,“你的心思到底在哪里?
明天就是决赛了!”
苏文的手指重重砸在琴键上,发出一阵刺耳的不和谐音。
“那又怎样?”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受够了永远不能犯错!”
母亲震惊地看着他,房间里一片死寂。
“你知道我为你的钢琴付出了多少吗?”
母亲最终开口,声音冰冷,“时间、金钱、心血...你就用这种态度回报我?”
那晚,苏文在决赛中演奏了肖邦的《雨滴》。
当他的手指在琴键上移动时,他突然想起了八岁那年,被关在琴房里反复练习同一个音符的下午。
演出结束,掌声雷动。
他站起身鞠躬,表情平静无波。
十八岁,苏文考入了国内最好的音乐学院。
送他去学校的那天,母亲仔细地帮他整理宿舍,反复叮嘱要按时练琴,不能松懈。
“你现在是专业的学生了,更要严格要求自己。”
母亲说。
苏文点点头。
大学第一年的钢琴课上,教授在听完苏文的演奏后,沉吟良久。
“技术上无可挑剔,”教授说,“但我听不到‘你’在哪里。”
苏文愣住了。
那天晚上,他给母亲打电话。
母亲照例问了很多关于练习和课程的问题。
“妈,”苏文突然打断她,“如果我以后不弹钢琴了,你会失望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长时间。
“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是有天赋的,只是需要更努力...”苏文静静地听着,没有争辩。
大二那年,苏文开始接触音乐治疗。
他发现音乐不仅可以用来追求完美,还可以用来疗愈、理解和连接。
他在一次社区活动中,为自闭症儿童即兴演奏,看着那些孩子随着音乐露出笑容,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暑假回家,苏文在琴房里告诉母亲自己的新方向。
“音乐治疗?”
母亲皱起眉头,“那是什么?
你要放弃演奏吗?”
“不,只是换一种方式理解音乐。”
“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不是让你去当幼儿园老师的!”
母亲的声音开始拔高。
熟悉的紧张感又回来了,苏文感到胃部缩紧。
但他这次没有低头。
“妈,我二十岁了,有权选择自己的路。”
“你的路?
你的路是我用十几年时间铺出来的!”
母亲激动地说,“你知道那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每天陪着你练琴,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和生活...”苏文第一次注意到,母亲眼角的皱纹己经那么深了。
“我记得,”他轻声说,“我记得每一个不能弹错音符的下午,记得您失望的叹息,也记得您为我做的一切。
但是妈,我不能再为您的期望而活了。”
母亲怔住了,眼泪无声地滑落。
苏文从未见过母亲哭泣。
“我只是...不想你像我一样...”母亲的声音哽咽了,“我年轻时也有很多梦想,但现实太残酷了...我只想你有选择的权利...”苏文走上前,轻轻抱住母亲。
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主动拥抱她。
“我知道,”他说,“但我现在想选择的,是理解音乐,而不是征服音乐。”
那个暑假,苏文没有像往常那样每天练琴六小时。
他带着母亲去听了一场爵士音乐会,当钢琴手在台上即兴发挥时,他看到母亲的手指不自觉地在大腿上敲打节奏。
“他刚才有个音弹错了。”
中场休息时,母亲小声说。
“但您不觉得那段即兴很美吗?”
苏文问。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
大西毕业前夕,苏文举办了自己的毕业音乐会。
他演奏的最后一曲是舒曼的《童年情景》——那首他八岁时反复练习的曲子。
这一次,他在某些地方做了细微的改编,加入了自己的理解。
演奏结束时,掌声久久不息。
苏文在观众席中找到了母亲,她眼含泪光,却带着微笑。
音乐会结束后,母亲走到后台,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膀。
“你弹得...很有感情。”
她说。
这句简单的赞美,苏文等了十五年。
如今,苏文在一家康复中心担任音乐治疗师。
他的钢琴依然放在家里,偶尔会在夜晚弹奏。
有时他还会弹错音,但他不再为此恐惧。
上周,母亲来看他,顺便听了他的治疗课。
课后,母亲犹豫地问:“那些孩子...他们真的能从音乐中获得帮助吗?”
苏文点点头,指向一个正在随着节奏摇摆的小男孩:“看,他刚来时完全不肯与人交流,现在己经开始用鼓声表达情绪了。”
母亲若有所思。
昨天,苏文收到母亲的短信:“听了你录制的即兴演奏,很喜欢。
特别是第三段,虽然不完全‘规范’,但很真实。”
苏文反复读着这条信息,然后走到钢琴前,打开琴盖。
午后的阳光照在黑白琴键上,温暖而明亮。
他的手指轻轻落下,弹奏起一首全新的曲子,没有乐谱,没有规则,只有随心流淌的旋律。
在某个小节,他故意加入了一个不和谐音。
那个音符悬在空中,奇特而自由,像是在诉说着所有不完美却真实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