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年 11 月 11 日 10 点 30 分，
国有东风机械厂第三会议室的空气粘稠得像冷却的机油。
马建国的拇指反复摩挲着办公桌上的钢笔，
笔帽上 "劳动模范 2018" 的刻字早已被汗水磨得模糊。
动关系协议书》折成的 —— 机翼处 "结构性优化" 四个宋体字被他的指腹蹭得发毛，
像四只伏在 "月补偿金基数：***0 元" 上方的绿头苍蝇。"老马，这不是裁员！
" 人力资源总监李美丽："我们这是人才战略转移！就像候鸟越冬，
暂时的离开是为了更好的归来。"副厂长钱进步紧接着亮相，
啤酒肚把白衬衫撑得像鼓胀的气球 "马建国同志，" 他突然指向角落里的老马，
“你是老虎，得猛虎下山，啸傲山林，你不能当温室里的苍蝇，得学草原雄鹰搏击长空！
" 当初领导说他是猛虎下山，后来老马才明白 —— 动物园倒闭了，老虎得自己抓鸡。
老马盯着他，突然想起 2015 年那次安全生产事故。
当时冲压机卷断了小王的三根手指，厂长把他叫到办公室，
拍着肩膀说 "老马你是老党员"，他便在责任状上签了字。后来才听说，
事故当天的监控硬盘早被后勤科的人格式化，理由是 "设备老化自然损坏"。
纸飞机在他手中突然有了重量。当钱进步开始引用 "蝴蝶效应" 论证降薪合理性时，
老马的手腕轻轻一抖，纸飞机带着二十年工龄的惯性，精准扎进主席台盆栽的橡胶树里，
惊飞了叶片上栖着的两只真苍蝇。记忆的胶片开始倒带，
在视网膜上投下魔幻的光影：2005 年的夏夜，车间白炽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总经理公子的航模发动机在比赛前一夜烧了，厂长亲自把零件送到他家，
说 "老马你手艺好，救救急"。他蹲在客厅地板上修了 38 小时，
妻子把泡面端到跟前都凉透了。后来航模拿了金奖，
总经理在大会上表扬 "东风厂的螺丝钉精神"，奖品是一本烫金笔记本，
扉页写着 "赠：幕后英雄"。2018 年的冬天更冷。厂里搞 "减员增效"，
第一批名单里有刚生完孩子的小吴。老马找到厂长说 "我替她顶"，
换来个 "老黄牛勋章"—— 其实是工会仓库积压的奖杯，
底座刻着 2008 年的字样。那天他抱着奖杯回家，
妻子摸着他冻裂的手说 "你这是图啥"，他只能把脸埋进满是机油味的工作服里。
2023 年的表彰大会最是荒诞。他被评为 "永不生锈螺丝钉"，
奖品是个红色灭火器形状的奖杯。直到行政部的小张偷偷告诉他，
那是清理仓库时发现的过期消防器材，刷了层金漆就成了荣誉象征。
下岗仪式在厂区铜牛雕塑前举行，北风卷着枯叶打在脸上。
老马把磨得发亮的工牌挂在牛角上，突然瞥见底座新刻的二维码。他掏出手机扫码，
屏幕弹出一行小字："本牛已虚拟上市，
扫描下载股权证明需缴纳 199 元认证费"。
旁边的保安老李凑过来叹气："上周刚刻的，说是引进了区块链技术。
" 老马摸出腰间的钥匙，在二维码下方深深划下一行字："此牛已上市，勿等"。
最后那个 "等" 字拖了长长的尾巴，在冰冷的铜面上刻出蜿蜒的痕迹，
像极了这二十年拖在身后的青春，也像极了当年替人背锅时，在责任状上签下的名字。
博览会一、IT 修罗场"卓越工程师计划" 的招聘广告是在公交站台的电子屏上看到的。
黑体大字闪着诱惑的红光："月薪三万，零基础包会，上市公司直招"。
老马按上面的电话打过去，对方让他第二天去 面试，还特意强调 "地址难找，
跟着导航走"。所谓的共享办公空间藏在老旧写字楼的 18 层，电梯门打开的瞬间，
劣质香水味混着烟味扑面而来。走廊墙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海报，
最显眼的是幅 "区块链养猪商业模式图"，
3D 建模→学员提供 AI 饲料→投资人扫码投币看猪跑→虚拟猪肉 NFT 交易。
下方用红笔标注着 "月收益率 280%"，旁边贴着几张打印的 "学员喜报"，
照片里的人举着写有 "感恩平台，让我月入十万" 的牌子，笑容僵硬得像蜡像。
面试室更像个传销会场，三十多个人挤在折叠椅上，
前方的讲师穿着印有 "我割故我在" 的黑色文化衫，头发染成彩虹色。"家人们！
" 他突然提高嗓门，手里的激光笔在屏幕上划出刺眼的光，"传统养猪早就过时了！
我们的去中心化猪圈，用 python 代码搭建智能合约，
每头虚拟猪都有专属区块链身份！"屏幕上出现一串滚动的代码，
老马只认得 "print" 和 "if"。讲师突然指向他："这位大哥看着有经验，
知道什么是分布式账本吗？" 老马愣了愣，刚想说 "是不是跟车间的台账差不多"，
就被旁边的年轻人抢了话："就是去中心化存储，不可篡改！
" 讲师立刻竖起大拇指："这位老弟说到点子上了！加入我们，你也能成为区块链大佬！
"接下来的三周 "培训" 更像一场荒诞剧。每天早上先跳 "财富健身操"，
背景音乐是改编的《恭喜发财》，歌词改成了 "区块链发财，NFT 未来"。
上午讲 "虚拟经济理论"，其实就是背诵各种时髦词汇；下午搞 "项目实战"，
让学员用模板制作虚假投资 APP。老马被分到 "防宰客 APP" 小组，
组长是个刚毕业的小伙子，整天把 "用户画像" 挂在嘴边，却连菜市场的秤都不会看。
他发现 APP 的后台藏着猫腻。每次用户注册，
身份证号和银行卡信息都会自动备份到境外服务器。老马偷偷问组长："这不是侵犯隐私吗？
" 小伙子白了他一眼："大哥你懂什么，这叫数据资产化。讲师说了，用户信息值大钱呢。
"毕业演示日那天，写字楼突然停电。备用发电机启动的瞬间，
所有小组的 APP 同时崩溃。老马的电脑屏幕上弹出红色警告，
后台数据像瀑布般滚动 ——5.8 万条学员和测试用户的隐私信息正在暗网竞价，
买家昵称五花八门："屠夫张"" 收料老陈 ""东南亚猎头"，
最高出价已经到了 18 万比特币。混乱中，彩虹头发的讲师趁机溜走，
只留下一沓印着 "投资有风险，入市需谨慎" 的宣传单。老马捡起一张，
发现背面印着极小的字："本培训不包就业，学费概不退还"。这时他才想起，
面试那天交了 3800 元 "教材费"，收据上盖的公章模糊不清，
根本看不出是哪家公司。二、人肉印钞机从共享办公空间出来，
老马在公交站遇到个发传单的小姑娘。"大叔找工作吗？国企直招，五险一金。
" 传单上印着 "月薪一万起，包吃包住"。按照地址找到地方，
才发现是个挂着 "环球劳务" 牌子的小门面。老板姓王，留着八字胡，
茶台上摆着一套茶具：紫砂壶泡着碧螺春。"马师傅是老技术工人，" 王总摩挲着紫砂壶，
眼睛眯成一条缝，"我看你适合碧螺春套餐，对接的是东风机械厂的兄弟单位，稳当！
" 老马想起厂里的老同事，心里一动："真能进国企？
" 王总拍着胸脯保证："绝对正规！我们跟国资委都有合作，你看这是授权书。
" 他从抽屉里拿出个文件夹，里面的文件印着模糊的公章，落款日期是前年的。
签合同那天，王总让他先交 15000 元 "安置费"。老马犹豫了，
家里的积蓄已经不多。"马师傅你放心，" 王总把 POS 机推到他面前，
"这钱入职满三个月就退，还能拿利息。" 他咬咬牙刷了卡，
王总给他的凭条却突然变了模样，上面印着 "美团外卖入职券"。"这不对啊！
" 老马抓起凭条质问。王总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从抽屉里掏出另一份合同："你自己看清楚，补充条款第三条，乙方自愿接受岗位调剂。
美团外卖比国企好多了！" 老马这才发现，合同上的 "国企" 两个字是后来贴上去的，
底下隐约露出 "派遣劳务" 的字样。争执间，几个纹身的壮汉从里屋走出来。
王总靠在椅背上抽烟："要么送外卖，要么钱不退，你选一个。
" 老马看着他们手里的钢管，突然想起 2015 年替人顶罪的场景。那天也是这样，
厂长拍着他的肩膀说 "算你立功"，转头就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他攥紧拳头又松开，
最终还是接过了那张入职券。出门时，王总在背后喊："下个月三号在广州***，
迟到不等啊！" 冷风灌进衣领，老马摸出手机查这家环球劳务公司的信息，
弹出的第一条新闻就是 "警惕骗局，已有 1152 人上当"，配图里的中介老板，
跟王总长得有七分像。
第二章 皇冠虱子：加盟王朝罗曼史一、皇家酱料密码战没有去广州***的老马，
把仅剩的积蓄投了个加盟项目。"皇家至尊酱料" 的招商广告打得铺天盖地，
明星代言的视频在电梯里循环播放，宣传语 "一酱在手，财富我有" 听得他耳朵起茧。
招商经理说这是 "宫廷秘方传承"，总部全程扶持，三个月就能回本。签合同那天，
总部派来的人带着他选店铺，说是 "风水宝地"，其实是菜市场旁的狭窄门面，
月租要八千。装修时才发现，所谓的 "统一形象设计" 就是刷层红漆，
材料费比市场价高了三倍。等第一批酱料运过来，
老马彻底傻了眼 —— 罐头瓶上印着 "宫廷御膳" 的字样，生产地址是郊区的小作坊，
保质期只剩一个月。更荒唐的是商战。对面很快开了家 "宫廷御膳酱料铺"，
老板是个光头壮汉，整天站在门口喊 "皇家至尊是仿冒品"。凌晨三点，
老马被敲门声惊醒，门缝里塞进来一沓 "冷宫体验券"，
印着 "凭此券可免费体验皇家至尊倒闭全过程"；次日清晨，
光头老板在朋友圈晒出 "康熙亲笔投诉信"，打印体的毛笔字歪歪扭扭，
落款盖着个萝卜刻的玉玺。最魔幻的是美食博主 "白案阿飞" 的直播。
那天他拿着两瓶酱料做对比，刚扫完皇家至尊的二维码，
屏幕突然弹出提示："该商品在公元前 221 年已过期，请联系秦始皇售后"。
弹幕瞬间炸了锅，有人刷 "穿越了"，有人骂 "骗子"，
老马的手机当天就接到十几个退款电话。他找到总部要说法，却发现招商经理早就辞职了。
新负责人指着合同第 27 条："乙方需自行承担品牌声誉风险"。老马这才注意到，
合同上的甲方不是 "皇家至尊总部"，而是个名字相似的皮包公司，注册资本只有一万元。
走廊里挤满了***的加盟商，有人举着过期的酱料罐头，有人拿着被划掉的营业执照，
哭声和骂声混在一起，像极了当年东风厂破产时的场景。加盟费买的不是配方，
是参与诈骗的临时演员证。二、彩虹经济学酱料铺倒闭前，老马跟风搞了 "彩虹卤肉饭"。
起因是刷抖音时看到个爆款视频，七色卤肉配着 "灭霸故乡特产" 的文案，
点赞量超过一百万。他琢磨着用食用色素调色，把白米饭染成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
装在透明饭盒里，印上 "皇帝的新卤" 四个艺术字。没想到真的火了。每天排起长队，
年轻人拿着手机拍照发朋友圈，说这是 "治愈系美食"。有网红专门来打卡，
对着镜头说 "吃一口彩虹，烦恼全飞走"，临走时还打包了十份。
老马雇了个***的小姑娘，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以为终于要翻身了。好景不长，
有人在网上爆料，说彩虹卤肉饭的色素超标，长期吃会致癌。虽然质检报告显示合格，
但生意还是一落千丈。更糟的是，总部突然发来通知，
说他侵犯了 "彩虹经济 IP 版权"，要求每月缴纳 5000 元授权费。
那天下午下着酸雨，雨点砸在玻璃上，留下斑驳的痕迹。老马坐在空荡的店里，
翻出加盟合同想找条款反驳，却在最后一页发现第 38 条补充条款，
用极小的字体写着："乙方须每月向甲方缴纳智商保鲜费，收费标准按甲方通知执行"。
他突然想起王总的茶台，想起区块链养猪的海报，想起东风厂的铜牛雕塑。这些年踩过的坑，
喝过的骗，像电影一样在眼前闪过。老马点燃打火机，把合同扔进铁桶里。火焰舔舐着纸张，
"智商保鲜费" 那几个字先烧起来，蜷曲成黑色的灰烬，飘在酸雨里，像一群死去的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