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福利彩票中心所在的街道，比林默想象中要寻常许多。
没有想象中的金碧辉煌，有的只是一条普通的城市干道，两旁栽种着有些年头的充满生命气息的樟树，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柏油路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一栋不算起眼的白色办公楼矗立在街道中段，门口挂着不起眼的单位铭牌，若非特意寻找，很容易就会错过。
付钱下车，出租车带着一股尾气绝尘而去。
林默独自站在福利彩票中心的大门外，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手心一片冰凉的湿濡。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外套，尽管天气并不冷。
那个装着身份证和彩票的钱夹，此刻正紧紧贴在他胸口的内侧口袋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脏阵阵抽紧。
深呼吸。
他对自己说。
像无数次面对难缠的客户或复杂的代码之前那样，试图用规律的呼吸来平复擂鼓般的心跳。
但这一次，收效甚微。
近九百万的财富具象化成一张薄纸，就隔着一层布料贴在他的皮肤上，这种重量，远超他过往生命中所能承受的任何压力。
他抬眼打量这栋建筑。
玻璃门反射着阳光，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偶尔有人进出，神色大多平常，看不出是工作人员，还是和他一样，怀揣着足以改变命运的秘密前来。
他们会怎么对待我？
会有一大群记者围上来吗？
会要求我戴着可笑的头套拍照吗？
会追问我奖金怎么花吗？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海里盘旋，混合着一种既渴望尽快落袋为安，又恐惧面对未知流程的矛盾心情。
最终，一种“早死早超生”的决绝占了上风。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内部的环境比他想象的更接近于一个普通的政务服务大厅。
光线明亮，窗明几净，等候区的塑料椅子上零星坐着几个人，大多面无表情，或低头玩手机，或望着空气出神。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消毒水和打印纸混合的、略显清冷的气味。
预想中的长枪短炮和喧闹人群并未出现。
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但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
他像个小偷一样，目光快速而警惕地扫视着整个大厅，寻找着“兑奖”相关的指示牌。
“先生，请问办理什么业务？”
一个穿着制服、面带标准化微笑的工作人员主动迎了上来。
林默的心脏猛地一跳，喉咙有些发干。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茫然：“你好，我……兑奖。”
“请问是中了多少金额呢？
不同金额的兑奖流程和窗口不同。”
工作人员的态度很专业，语气平和。
“是……一等奖。”
林默几乎是嗫嚅着说出了这三个字。
声音不大，但在他自己听来，却如同惊雷。
工作人员脸上的微笑似乎有瞬间的凝固，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职业性的平静。
“双色球一等奖是吗？
请跟我到贵宾接待室办理。”
“贵宾接待室”。
这个词让林默恍惚了一下。
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为“贵宾”，并且是在这种情境下。
他跟着工作人员，穿过普通等候区，走向一条相对安静的走廊。
脚下柔软的地毯吞噬了脚步声，环境愈发安静，只能听到他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走廊两侧是挂着标牌的房间，工作人员在一扇深色的木门前停下，做了个“请”的手势。
房间不大，布置得简洁而舒适。
柔软的沙发，光洁的茶几，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
与其说是办公室，更像是一个小型的会客室。
这里隔绝了外面的嘈杂，也将他与那个普通的世界彻底分隔开来。
房间里己经有一位穿着西装、年纪稍长、看起来是负责人模样的男子在等候。
他站起身，脸上带着更为郑重但也更为客套的笑容。
“您好，恭喜您中得大奖。
我是这里的兑奖负责人，我姓周。”
周主任伸出手。
林默有些僵硬地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对方的手干燥而有力，而他的手则冰冷湿滑。
“请坐。”
周主任示意他在沙发坐下，随后那位引导他进来的工作人员端进来两杯热茶，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请您出示一下中奖彩票和您的有效身份证件，我们需要先进行核验。”
周主任开门见山，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
来了。
最关键的一步。
林默的手再次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先是掏出身份证放在茶几上，然后，才万分谨慎地，从贴身口袋里，取出了那个被他攥得温热、甚至有些汗湿的彩票信封。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张彩票，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然后，将它和身份证并排放在一起，推到了周主任面前。
周主任戴上一副白手套，拿起彩票，又拿起旁边早己准备好的当期官方开奖公告，开始极其仔细地核对。
他的目光在彩票和公告之间来回移动，表情专注而严肃，不时还拿起一个带有放大镜功能的小型验票仪器，对着彩票上的序列号、防伪标识等进行查验。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林默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周主任的脸，试图从对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中读出信息。
他感觉自己像个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尽管内心有九成九的把握，但在官方最终确认之前，那百分之一的不确定性，依旧如同深渊般令人恐惧。
会不会是假的？
会不会拿错了？
会不会系统有误？
昨晚的狂喜和清晨的确认，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虚幻起来。
巨大的患得患失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周主任的眉头偶尔会微微蹙起，旋即又展开。
验票仪器发出轻微的“嘀”声。
每一秒，对林默而言都是煎熬。
终于，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周主任放下了手中的仪器和彩票，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个更为真切些的笑容。
“林默先生，确认无误。
恭喜您，您中了本期双色球一等奖一注。
根据规则，单注奖金税前￥10,000,000元，扣除20%偶然所得税后，实际应得奖金为￥8,000,000元。”
八百万！
税后八百万！
尽管早己计算过无数次，但当这个数字从官方人员口中清晰而平静地吐露出来时，林默还是感觉一股血涌上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
一种近乎虚脱的无力感伴随着巨大的释然，席卷全身。
他下意识地靠进了柔软的沙发背里，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己被冷汗浸透。
真的……是真的了。
再无任何悬念。
“接下来，我们需要您配合填写一些兑奖表格，主要是个人信息和奖金接收账户。”
周主任从文件夹里取出几张表格，递到林默面前。
表格上的文字在林默眼前有些晃动。
他拿起笔，努力集中精神，开始一项项填写。
姓名、身份证号、联系方式……在填写银行账户信息时，他犹豫了一下。
用的是他平时发放工资的那张储蓄卡，一个普通的国有大行账户。
这笔巨款，即将汇入这个他曾经为每个月几千块余额而精打细算的账户里。
“周主任，”林默抬起头，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关于……关于中奖者的信息，是会保密的吧？”
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钱的归属己经落定，接下来就是如何守住这个秘密。
周主任似乎对这个问题司空见惯，他点了点头，语气肯定：“请您放心，我们有严格的规章制度，保护中奖者的隐私是我们的首要责任。
未经您本人同意，我们不会向任何第三方透露您的个人信息。”
“那……那些采访？
还有戴头套拍照？”
林默想起新闻上看过的画面。
“那些都属于自愿性质。”
周主任解释道，“我们有准备一些用于宣传的物料，比如卡通服装、头套等，如果您愿意，可以穿戴上进行拍照，用于我们福彩系统的非商业宣传。
当然，您也可以完全拒绝，这不会影响您奖金的正常发放。”
林默几乎是立刻摇头：“我拒绝。
我不想拍照，也不想接受任何采访。”
“完全尊重您的意愿。”
周主任对此毫不意外，在表格上做了个标记。
接下来的流程，在一种近乎机械的效率中进行。
签字，按手印，确认银行信息。
周主任的态度始终专业而疏离，没有过多的寒暄，更没有打探隐私的意图。
这让林默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所有手续办理完毕，周主任将一份兑奖凭证副本和相关的单据整理好，交给林默。
“奖金通常会在一个工作日内，划拨到您指定的银行账户。
到账后您会收到短信通知。
请您妥善保管好这些凭证。”
“好的，谢谢。”
林默接过那几张轻飘飘的纸，感觉重若千钧。
这就是他拥有八百万巨款的，第一份官方证明。
他站起身，腿有些发软。
周主任也站起身，再次与他握手：“再次恭喜您，林先生。
希望这笔奖金能为您的生活带来积极的改变。”
积极的改变？
林默在心里苦笑。
他现在只觉得一片混乱。
走出那间贵宾室，重新穿过安静的走廊，回到略显嘈杂的大厅。
外面阳光依旧，但他感觉像是从一个与世隔绝的异度空间重返人间。
只是，这个人间，在他眼中己经彻底不同。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大厅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需要缓一缓。
他掏出手机，点开银行的APP，登录自己的账户。
余额显示：￥12,345.67（这是他之前所有的积蓄加上补偿金的一部分）。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数字，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通过意念，让它瞬间变成八百万。
这个过程是如此的抽象，如此的缺乏实感。
仅仅是一堆表格和承诺，就完成了这笔巨大财富的转移？
他依旧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
在原地坐了将近半个小时，他才慢慢起身，再次走出了福利彩票中心的大门。
阳光刺眼，他眯起了眼睛。
接下来去哪里？
回家吗？
不。
现在还不行。
他需要一个人，独自消化这枚“核弹”带来的全部冲击。
他需要思考，需要规划，更需要……练习如何隐藏这个天大的秘密。
他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行走，脚步虚浮。
路过一家装修精致的咖啡馆，他走了进去，点了一杯最贵的招牌手冲咖啡。
当服务员将那个带着精致拉花的杯子端到他面前时，他看着那深褐色的液体，第一次意识到，从今往后，他或许不再需要为一杯几十块的咖啡而犹豫。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味道……似乎和便利店十块钱一杯的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财富，并没有立刻改变他的味蕾。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车水马龙。
人们依旧行色匆匆，为生活奔波。
而他，一个刚刚拥有八百万现金的人，却像个幽魂一样，坐在这里，无所适从。
一种奇异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雾气，开始从心底弥漫开来。
他拥有了一个可以瞬间解决他所有现实困境的武器，却无法对最亲爱的人言说。
喜悦无人分享，惶恐无人分担。
这份“幸运”，在此刻，更像是一种沉重的、必须独自背负的枷锁。
他想起了苏晚晴温柔而带着担忧的眼神，想起了朵朵天真无邪的笑脸。
对她们撒谎，让他感到一阵阵尖锐的愧疚。
但他不断地在心里说服自己：这是必要的。
是为了保护这个家，避免未知的风险。
等他想好了，等一切都稳妥了，再告诉她们也不迟。
可是，“稳妥”是什么时候？
他自己也不知道。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苏晚晴的名字。
林默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当场捉住的贼。
他盯着那个名字，呼吸都停滞了几秒，才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喂，晚晴。”
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工作后的疲惫。
“老公，你还在公司吗？
晚上想吃什么？
我去买菜。”
苏晚晴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背景音里还有朵朵咿咿呀呀的儿歌声。
如此平常，如此温馨。
却让林默感到无地自容。
“我……我晚上有个应酬，不回家吃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再次撒谎，用一个职场人最常用的借口。
他需要更多独处的时间。
“应酬？
怎么这么突然？”
苏晚晴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疑惑。
“啊，临时有个客户要见。”
林默感觉自己额头的汗又要冒出来了，“没办法，推不掉。”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苏晚晴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好吧，那你自己少喝点酒，早点回来。”
“嗯，知道了。”
挂断电话，林默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刚打完一场硬仗。
撒谎，原来如此耗费心力。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奖金到账的短信，会在明天到来吗？
那串数字，真的会出现在他的手机屏幕上吗？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命运的十字路口，脚下是过去三十多年熟悉却艰辛的道路，而另一条，则是被迷雾笼罩、通往未知的金光大道。
他己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上了这条新路，却看不清方向，也找不到同行的伙伴。
秘密的重量，在此刻，远远超过了那八百万金钱本身。
他端起那杯己经微凉的咖啡，一饮而尽。
苦涩的滋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必须学会戴着面具生活。
在家人面前，他依旧是那个努力、或许有些失意、但值得依靠的丈夫和父亲；而在只有他自己的世界里，他是一个怀揣着巨大秘密，在恐惧与狂喜、愧疚与野心中挣扎的，孤独的幸运儿。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
林默站起身，结账离开。
他走向回家的方向，脚步依旧沉重。
那个家里，有他必须用谎言去守护的温暖。
而他的口袋里，装着足以摧毁或者重塑这一切的，滚烫的秘密。
今夜，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他将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等待黎明，等待那条或许会彻底定义他未来人生的短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