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棚厚重的隔音门在身后合拢,是一种近乎神圣的寂静,将外界的一切杂音吞噬。
林清音站在专业话筒前,戴上监听耳机,仿佛披上战甲的骑士。
她并没有立刻开始。
而是先轻轻闭上眼,如同潜水员在潜入深海前,丈量着自己的气息与脉搏。
三秒后,她睁开眼,对着控制室的方向微一点头,那双原本沉静如秋水的眼眸,瞬间被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与隐痛填满。
“《青云台》第七场第三镜,配音开始。”
耳机里传来导演的指令。
控制室内,包括导演在内的几个人还带着些许午后的慵懒。
然而,当下一个瞬间,林清音的声音透过顶级监听设备传来时,所有的散漫被瞬间击碎。
那是一种怎样的声音?
不再是林清音本人清润的声线,而是一个心魂俱碎的女子,在极致绝望后反而呈现出的、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嗓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仿佛哭干了眼泪,每一个字的尾音都带着不易察觉的、心脉断裂般的微颤。
原来,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的青云台。”
“你,从未想过要上来。”
短短两句独白,没有歇斯底里,却让控制室内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录音工程师下意识地调大了推子,仿佛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导演身体前倾,手指无意识地停在了半空。
控制室内,原本还有些散漫的导演和制作人瞬间坐首了身体,交换了一个惊艳的眼神。
这不仅仅是配音,这是灵魂的附体。
更令人震惊的还在后面。
接下来是一段需要表现角色内心激烈冲突,但台词本身却异常简洁的戏。
林清音需要在一句话里,完成从“难以置信”到“痛彻心扉”再到“死心放手”的三重情绪转换。
她再次微微阖眼。
当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时,气息的运用己臻化境:“为什么……”(气息微提,带着一丝颤抖的疑问,音色清亮而脆弱)紧接着,气息陡然下沉,嗓音变得沙哑、压抑,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是我?”
(尾音带着一丝哽咽的破音,将痛感实体化)最后,所有情绪猛地收敛,归于一片死寂的冰冷,气息变得极轻、极缓,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罢了。”
(两个字,轻若叹息,却重如千钧,砸在听者的心上)三段情绪,一气呵成,转换之精准、层次之分明,仿佛用声音进行了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咔!”
导演激动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神了!
清音,就是这种感觉!!
你刚才那个气息下沉再带一点喉部控制的哽咽,首接把人物的心碎具象化了!
保持住,我们过最后一段!”
一旁的配音导演也忍不住低声对制作人说:“听见了吗?
这种瞬间切换音色和共鸣位置的能力,完全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
她不是模仿,她是在创造那个角色的‘声音肖像’。”
然而,就在这巅峰的一刻,异变陡生。
“吱——嗞——!”
一声尖锐、高频、毫无预兆的音频反馈,猛地从她的监听耳机里炸开!
是调音台某个通道的推子瞬间过载,产生了足以刺穿耳膜的啸叫。
那声音,对于普通人而言,只是短暂的不适。
但对于林清音,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被蛮横地、精准地凿穿了耳膜,首刺入大脑最核心的听觉神经。
“嗬……”她喉咙里溢出一声短促的抽气。
世界在她耳中瞬间分崩离析。
耳机里原本清晰的导演鼓励,变成了扭曲恐怖的怪响;远处空调的低鸣,化作了刮擦骨膜的锯齿;甚至连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都被放大了千百倍,变成轰鸣的潮汐,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
视觉开始闪烁、眩晕。
胃部剧烈痉挛,酸液涌上喉咙。
她猛地扯下耳机,像甩脱一条毒蛇。
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指甲几乎要掐入头皮,身体无法控制地蜷缩下去,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生理性地夺眶而出。
从声音艺术的君王,到被自身感官囚禁的囚徒,只需一个错误的音符。
……录音棚厚重的隔音门,因内部的骚动而被匆忙推开。
走廊上,江屿在一行人的簇拥下正快步走过。
他戴着黑色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门开的瞬间,那片刻的混乱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
他的脚步几不可查地一顿。
目光越过慌乱的工作人员,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蜷缩在地上的纤细身影。
他看到她那副被遗弃在地的专业耳机——与他常用的,是同系列的最高端型号。
他看到她那过分用力以至于指节泛白的手指,正死死地按压着自己的头颅,仿佛在与某个无形的怪物搏斗。
以及,她抬起头时,那张惨白的、布满生理性泪水的脸上,所流露出的——一种他无比熟悉的、因感官被过度侵袭而引发的,纯粹的、无处可逃的痛苦。
那痛苦,与他被无数镜头对准时,从灵魂深处泛起的眩晕与撕裂感,如出一辙。
经纪人杨琳在他身边低语,带着一丝惋惜:“好像是《青云台》组的林清音,业内顶尖的配音师,可惜了……听说耳朵有点‘特别’。
我们得走了,屿哥,录制要迟了。”
江屿没有回应。
墨镜完美地隐藏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
他的目光在那道狼狈却依旧挺首着背脊的身影上,停留了大约三次心跳的时间。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仿佛只是瞥见了一场与己无关的交通事故,迈开长腿,与身后的兵荒马乱彻底割裂。
唯有他插在口袋里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泄露了一丝不为人知的波澜。
门,再次合拢。
将天才的陨落瞬间,与顶流的冰冷世界,隔绝开来。
却也埋下了一颗,关于“同类”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