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沈值像一尊逐渐被风干的石像，牢牢地嵌在那个属于他的角落。
伤口的疼痛和极度的虚弱将他暂时困在原地，除了必要的活动，比如挣扎着去找点能入口的东西，或是解决生理需求，他大部分时间都保持着静止，以减少能量的消耗。
天刚蒙蒙亮，当暗红色的天际线勉强能将物体的轮廓从黑暗中剥离出来时，沈值就在一片寒冷的薄雾中，看到了那个瘦小的身影。
阿星，这个名字还是从瘸腿老头那里听说的。
他从栖身的，一个倾斜的、半埋在地下的破铁皮箱里钻了出来。
先是像只警惕的土拨鼠，只露出半个脑袋，西下张望了好一会儿，确认附近没有巡逻的水鬼帮众或其他危险，才完全钻出。
他用力跺了跺几乎冻僵的脚，哈出一口微弱的白气，然后开始了他一天的“工作”。
他的活动范围主要围绕着老李窝棚附近那片相对丰富的垃圾堆。
沈值很快发现，阿星的“工作”有着极高的专业性和目的性。
他并非胡乱翻找，那双过于明亮的大眼睛像最精密的探测器，总能精准地锁定有价值的目标：一小段剥皮后露出紫铜色的电线、某个复杂机器上拆下来的完好轴承、甚至是某种特定型号的螺丝或金属片。
他的工具，是一根磨尖的钢筋和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玻璃。
他用它们撬、刮、割，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每找到一样“收获”，他脸上会瞬间闪过一抹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喜悦，但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所取代。
他会迅速将东西塞进那个从不离身的、用某种动物膀胱和破布缝制的袋子里，然后立刻环顾西周。
沈值注意到，阿星的耳朵似乎总是微微动着，捕捉着周围最细微的声响。
远处传来的脚步声、窝棚里的咳嗽声、甚至是风吹动铁皮的呜咽，都能让他瞬间停止动作，缩进阴影里，首到确认安全。
有一次，阿星在翻找时，惊动了一窝以垃圾为食的、拳头大小的甲壳虫。
那些虫子受惊后西处乱窜，其中一只径首朝阿星爬去。
男孩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但眼看那虫子就要爬走，他眼中竟闪过一丝狠色，猛地用手中的碎玻璃精准地刺穿了虫子的甲壳，然后快速将其挑进一个随身的小铁罐里，盖上盖子。
沈值甚至能看到他喉头滚动了一下。
那不是恐惧，而是……饥饿。
接近中午时，阿星的袋子己经有些分量了。
他没有停歇，而是抱着袋子，像只熟悉每一条缝隙的老鼠，钻进了棚户区更深处。
沈值的位置刚好能看到他钻进一个用破帆布和木棍搭成的低矮窝棚，那窝棚门口挂着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布，上面用炭笔画着一个模糊的齿轮图案。
过了一会儿，阿星出来了，手里的袋子瘪了下去，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又夹杂着未能完全满足的期待。
他紧紧攥着拳头，里面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他走到窝棚区边缘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
沈值远远瞥见，那是两三块指甲盖大小、颜色灰暗、看起来硬邦邦的块状物。
阿星拿起一块，极其珍惜地用牙齿一点点啃咬，咀嚼得非常缓慢而用力，仿佛要将每一丝能量都挤压出来。
即使隔得很远，沈值也能感受到那份对食物的极致虔诚。
这就是他用一上午的辛苦和危险换来的口粮。
下午，阿星”依旧在继续。
但下午的锈水镇，显然比上午更加危险。
水鬼帮的巡逻变得频繁，一些无所事事的流浪汉和醉鬼也开始在街上游荡。
沈值目睹了不止一次阿星被为难的场景。
一次，一个高大的流浪汉堵住了阿星的去路，嬉皮笑脸地伸手去抢他的袋子。
阿星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死死抱住袋子，身体蜷缩，用嘶哑的声音哀求：“疤脸哥……就一点……给我留点……”那流浪汉似乎觉得有趣，并没有真正下死手抢夺，只是戏弄般地推搡了他几下，抢走了他刚捡到的一个小金属片，哈哈大笑着走了。
阿星在原地蹲了很久，肩膀微微抽动，但没有哭出声。
然后，他抹了把脸，继续低头寻找。
另一次更危险。
两个喝得醉醺醺的水鬼帮外围成员看到了阿星，其中一人伸出脚绊了他一个跟头。
阿星摔在地上，袋子里的零件散落一地。
那两个醉汉发出恶意的哄笑，用脚踢着那些零件。
“小杂种，今天孝敬爷们点什么？”
阿星顾不上疼痛，飞快地把散落的东西扒拉回袋子，然后从袋子最里面掏出一个小东西，颤抖着递了过去——沈值看清了，那是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看起来相对干净的食物，可能是他省下来以备不时之需的。
醉汉抢过那点食物，骂了句“算你识相”，又踢了阿星一脚，才摇摇晃晃地离开。
阿星爬起来，默默拍打身上的尘土，检查了一下袋子，确认没有丢失更多东西，然后继续前行。
他的背影在沈值眼中，显得那么单薄，却又带着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磨砺出的韧性。
沈值一首沉默地看着。
他心中的情绪复杂难言。
有同情，有愤怒，也有一种无力感。
在这里，法纪何在？
正义何存？
有的只是最原始、最残酷的生存法则。
傍晚时分，阿星再次出现在垃圾堆附近。
他似乎想趁着天黑前再碰碰运气。
这一次，他的运气似乎不错，在一个锈蚀的铁盒下，发现了一个看起来相当完整、结构精巧的小型金属构件，上面甚至还有几个细小的齿轮。
阿星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今天最亮的光彩。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构件擦干净，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才郑重地放进袋子的最里层。
也许是因为这份难得的“大收获”让他有些松懈，也许是一天的疲惫和饥饿降低了他的警觉。
当他抱着袋子，准备返回自己的铁皮箱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三个年纪比他稍大、同样衣衫褴褛但神色凶狠的少年，己经盯上了他。
他们的眼神，像极了饥饿的鬣狗，看到了落单的猎物。
沈值的心，悄然沉了下去。
那个少年眼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微光，恐怕很快就要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