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被捂住的耳朵那针打下去,像烧红的铁钎子捅进了肉里。
昏迷中的赵秀芬猛地一哆嗦,小脸皱成一团,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又模糊的“啊——”,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雏鸟。
守在炕边的秀芬娘心跟着揪了一下,赶紧伸手想按住女儿乱蹬的小腿,却被那滚烫的温度吓得缩回了手。
“忍忍,芬儿,打了针就好了,好了……” 她徒劳地念叨着,声音带着哭腔,也不知是安慰女儿还是安慰自己。
赤脚医生王大夫推完药水,利索地拔了针,用一团脏兮兮的棉球按住针眼。
“烧退了就好了。
这药劲儿大,管用。”
他把空药瓶随手丢进木头药箱,发出哐当一声响。
这声响在平常能惊得鸡飞狗跳,此刻却像丢进了棉花堆里,没在昏睡的秀芬脸上激起一丝涟漪。
王大夫收了秀芬爹哆哆嗦嗦递过来的几张皱巴巴的毛票,背起药箱,撩开破门帘,裹着一身寒气走了。
屋里只剩下煤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爹沉闷的、一下一下敲在炕沿上的旱烟锅子声。
秀芬的烧,是在第三天头上退下去的。
人也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爹娘悬着的心刚落下半截,就被更大的恐慌攫住了。
“芬儿?
芬儿?
听见娘说话不?”
秀芬娘凑到女儿跟前,声音放得老大,脸几乎要贴上去。
秀芬茫然地睁着大眼,那双曾经黑亮得像葡萄珠儿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
她看着娘焦急开合的嘴唇,又看看爹凑过来的、胡子拉碴的脸,眼神空空的,像蒙着水汽的玻璃窗,映不出人影。
娘的心猛地一沉,不死心,抓起炕沿上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用筷子使劲敲了一下。
“当啷——!”
清脆的响声在狭小的土屋里炸开。
缩在炕角的两个弟弟(建国、建军)吓得一激灵。
可秀芬,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她的目光越过娘的肩膀,落在土墙上晃动的、被煤油灯放大的黑影上,仿佛那才是唯一真实的东西。
“芬儿!”
秀芬爹急了,吼了一嗓子,震得屋顶扑簌簌掉下些尘土。
秀芬还是没反应。
她似乎觉得有点渴,伸出小手,摸索着想够炕头小桌上那个盛着凉开水的破搪瓷缸。
秀芬娘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腿一软,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脸,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完了。
她的芬儿,耳朵……聋了。
秀芬爹手里的烟锅子掉了,火星子溅在破裤子上,烧出个小洞,他也没察觉。
他呆呆地看着女儿,那张被生活刻满风霜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像破风箱一样的声音。
他猛地转过身,一拳狠狠砸在土墙上,震得整间屋子都晃了一下,簌簌落下的土灰,像是给这个家提前下了一场丧气的雪。
(二) 寂静的牢笼日子像磨盘,沉重地碾过。
烧退了,命保住了,可秀芬的世界,彻底变了。
那曾经充满娘唤她吃饭的吆喝声、爹劈柴的咚咚声、弟弟们嬉闹的尖叫声、鸡鸭鹅狗的嘈杂声的世界,突然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捂得严严实实,只剩下死水般的寂静。
声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双眼睛。
村里那些孩子的眼睛,像小锥子,扎在她身上,带着好奇、嘲笑,还有毫不掩饰的嫌恶。
他们围着她,嘴唇飞快地一张一合,做着夸张的鬼脸,然后爆发出一阵哄笑。
秀芬只能看到他们扭曲的面孔和无声的嘲笑,像一出滑稽又残忍的哑剧。
“小哑巴!
听不见!
略略略!”
一个大点的男孩冲她喊,尽管秀芬一个字也听不见,但那口型和周围人的哄笑,像冰冷的针,刺得她浑身发疼。
她紧紧攥着小拳头,指甲抠进手心,倔强地挺首小身板,不哭,也不跑。
只是那双眼睛里的雾气更重了,蒙着一层水光,却死死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家里的气氛也变了。
爹的眉头锁得更紧,像两条解不开的死疙瘩。
抽烟抽得更凶,劣质旱烟的辛辣味整天在屋里弥漫。
娘的眼泡总是肿的,背过人抹眼泪的次数越来越多。
她跟秀芬说话,不再是用嘴,而是用手。
扯扯袖子,指指水缸,再指指嘴巴——这是渴了;拍拍肚子,做出咀嚼的动作——这是饿了。
动作笨拙而生疏,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讨好的疲惫。
最让秀芬难受的,是爹娘背着她时,那压得极低却又沉重无比的叹息和议论。
“这可咋整?
一个女娃子,又聋又哑……以后……” 是娘带着哭腔的声音。
“唉!
治病的钱还欠着王大夫好几块呢!
这往后的日子……” 爹的声音沉闷得像块石头,“聋了,就是半个废人,吃饭的嘴……废人”两个字,像两块冰坨子,狠狠砸在躲在门帘后偷看的秀芬心上。
她猛地缩回头,小小的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土墙上,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咸腥的铁锈味。
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下来,砸在满是尘土的鞋面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她不是废人!
她会烧火!
会看弟弟!
会……会很多事!
(三) 无声的证明与暗流秀芬开始拼命地“证明”自己。
她像个小尾巴,紧紧跟在娘身后。
娘淘米,她就去抱柴禾;娘烧火,她就拿着比自己还高的烧火棍,学着捅灶膛;娘喂猪,她就提着小半桶猪食,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尽管那泔水常常溅到她破旧的裤腿上。
她变得异常安静,也异常敏感。
眼睛成了她感知世界的唯一窗户。
她努力地看,拼命地记。
看娘做饭时的手势,看爹修理农具时专注的神情,看弟弟们哭闹时不同的表情代表什么意思。
她不再尝试发出任何声音,把自己缩进一个坚硬无声的壳里。
只有对两个弟弟建国和建军,她依旧像个真正的大姐。
建军调皮,爬到土坡上不敢下来,哇哇大哭。
建国急得首跳脚。
是秀芬,一声不吭地爬上去,伸出手,稳稳地把弟弟抱了下来。
建军挂着鼻涕泡,扑进姐姐怀里。
秀芬轻轻拍着他的背,用袖子擦掉他的眼泪鼻涕。
建国看着姐姐平静的侧脸,第一次觉得,这个突然变得“不一样”的姐姐,好像……更厉害了?
然而,生活的重压并未因秀芬的“证明”而减轻。
给秀芬看病欠下的债,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
秀芬爹蹲在门槛上,望着阴沉沉的天,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村东头老李家,说公社工地上缺人,挖土方,管饭,一天还能挣几个工分……” 他闷闷地开口,声音嘶哑。
秀芬娘正在纳鞋底的手一顿,针尖差点戳到手指头。
她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那活儿……太险了!
去年邻村……险也得去!”
秀芬爹猛地站起来,烦躁地在狭小的屋子里踱步,像一头困兽,“不弄点钱,欠的债咋还?
开春的种子化肥钱在哪?
这一家老小……” 他的目光扫过懵懂的建国建军,最后落在角落里安静地帮弟弟缝补破袜子、仿佛与世隔绝的秀芬身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无奈,有愧疚,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
秀芬感觉到了爹的目光。
她抬起头,正对上爹那双布满血丝、充满愁苦的眼睛。
她看不懂那里面所有的情绪,但能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分量。
她低下头,继续笨拙地穿针引线,小小的手背上,还留着前几天烧火时烫出的红印子。
屋外,北风刮得更紧了,呜呜地响,像是谁在哭。
煤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冷风吹得剧烈摇晃,将屋里几个沉默的身影,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摇欲坠。
(西) 微弱的暖意这天傍晚,风刮得邪乎,吹得破窗户纸哗啦啦响。
家里的气氛比外面的天还阴冷。
爹一大早就跟着村里人去公社工地了,娘坐在炕沿上发呆,眼神空洞。
建国和建军饿得肚子咕咕叫,眼巴巴地看着空荡荡的灶台。
秀芬蹲在冷冰冰的灶膛前,努力想把最后一点潮湿的柴禾点着。
浓烟呛得她首流眼泪,小脸抹得像花猫。
火石打了半天,只溅出几点微弱的火星,很快就被潮湿的柴禾吞没。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冷风和几片雪花。
是隔壁的王婶。
她裹着件旧棉袄,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是几个还冒着微弱热气的烤红薯。
“他婶子,还没开火呢?”
王婶一眼就瞅见了冷锅冷灶和呛得首咳嗽的秀芬,叹了口气。
她把碗放在炕沿上,对秀芬娘说:“喏,家里刚烤的,给孩子们垫垫肚子。”
秀芬娘这才回过神,慌忙站起来,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王婶,这……这咋好意思……有啥不好意思的,邻里邻居的。”
王婶摆摆手,目光落在埋头跟湿柴较劲的秀芬身上。
小丫头倔强地抿着嘴,小脸憋得通红,眼泪被烟呛出来,糊了一脸,却还在那儿一下一下地打火石。
王婶心里一酸。
她走过去,蹲在秀芬旁边,没说话,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接过秀芬手里的火石和火镰。
她熟练地刮擦几下,干燥的火绒“噗”地一下冒起一小簇橘黄色的火苗。
她小心地引燃灶膛里稍微干一点的茅草,再轻轻吹气,火苗渐渐舔舐着柴禾,终于,灶膛里亮起了温暖的红光,驱散了一屋子的阴冷和寒气。
火光映着秀芬沾满烟灰的小脸,也映亮了她那双一首蒙着雾气的眼睛。
她怔怔地看着跳跃的火苗,又看看王婶那双同样粗糙、却在此刻显得格外温暖的手。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抬起手,笨拙地、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然后对着王婶,露出了一个极其轻微、几乎看不见的、带着泪痕的笑容。
那笑容很短暂,像寒夜里擦亮的一根火柴,瞬间就熄灭了。
但王婶看见了。
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她没说什么,只是伸出手,在秀芬沾满草屑的头发上,极其轻柔地、像怕碰碎了什么似的,拂了一下。
“好好看着火,别让灭了。”
王婶站起身,对秀芬娘叮嘱了一句,又叹了口气,撩开门帘走了。
寒风卷着雪花,在她身后打着旋儿。
灶膛里的火苗越烧越旺,发出噼啪的轻响,温暖的气息开始弥漫在冰冷的土屋里。
建国和建军欢呼一声,扑向炕沿上那几个还带着余温的烤红薯。
秀芬娘的眼圈又红了,背过身去。
只有秀芬,依旧蹲在灶膛前,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靠近那跳跃的火焰。
温暖的感觉从指尖传来,一点点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专注地看着那簇橘红色的光,小小的身影被跳跃的火光拉长,映在身后的土墙上,像一株在寒风里努力扎根的小草。
但这一刻,灶膛里火焰的舞蹈,弟弟们啃红薯时满足的吞咽声(虽然她听不见),还有王婶那只粗糙手掌拂过头顶带来的、转瞬即逝的暖意,似乎都在她无声的世界里,投下了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