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要交税

地下思维黑市的入口伪装成一家24小时自助洗衣店。林启——黑市上人称“零”——站在一排轰隆作响的洗衣机前，面无表情地将一枚特制芯片插入第三台机器的缝隙。随着几乎听不见的机械传动声，一整排洗衣机向内旋转，露出后面锈迹斑斑的金属通道。

“只有三分钟，零。”耳麦里传来沙哑的声音，“税局的巡逻队刚过西区，但他们的扫描仪频率不太对劲，比平时高了0.5赫兹。”

零轻轻敲击耳麦表示收到，闪身进入通道。洗衣机墙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

通道尽头是一个宽敞的地下空间，这里原本是战时的防空洞，如今成了新京市最大的灵感黑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气息，那是无数灵感交易留下的思维碎片，像电击后的臭氧，又像雨后泥土的腥味。各色人等在昏暗的灯光下窃窃私语，交易着那些未经税务局注册、逃税的灵感。

“新鲜的爱情体验，初吻的颤栗，保证纯度百分之九十三！”

“全套暴雨灵感，包含二十七种不同雨声和五种泥土气息，买三送一！”

“别信他的，他那暴雨是合成的！来我这，实地采集的沿海台风灵感，绝对原生！”

零穿过喧闹的市场，对兜售声充耳不闻。他穿着一件不起眼的灰色外套，领子竖得很高，遮住了下半张脸。只有仔细观察，才会发现他移动时几乎没有声音，眼神警觉地扫视着周围环境，像一只在暗处潜行的猫。

在一个挂着“钟表维修”招牌的摊位前，零停下脚步。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用镊子小心翼翼地调整一块怀表内的微型齿轮。

“李老。”零低声说。

老人头也不抬：“今天风大，小心着凉。”

“我带了伞。”

暗号对上，老人这才放下手中的工具，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小型金属容器：“你要的‘暴雨的节奏’，上周刚从东海采集的，原生态，未稀释。那场台风你知道吧？就是那场‘海燕’。”

零接过容器，将它插入自己手腕上的读取器。几秒钟后，一组复杂的数据在屏幕上闪过——纯度、来源、情感强度、衍生可能性……全部符合要求。

“艺术家客户？”李老随口问。

零没有回答，只是从内袋取出一个小袋，推到老人面前。袋子里是几颗晶莹剔透的思维结晶——那是零从边境走私来的未经征税的原始灵感。

李老打开袋子，用专业仪器检测了一下，满意地点头：“总是这么优质，零。你说你当年要是留在税局，现在是不是已经是个处长了？”

零的眼神微微一暗：“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他转身欲走，李老却突然压低声音：“听说税局最近启用了新型‘思想雷达’，灵敏度比旧型号高出三倍。小心点，零。这年头，连做个梦都可能被征税，太不安全了。”

零点点头，将装有“暴雨节奏”的容器小心收好，重新融入黑市的阴影中。

离开黑市，零来到了新京市的另一端——第七区，也就是人们口中的“贫民窟”。与市中心那些流光溢彩的全息广告和悬浮车道不同，这里只有拥挤的棚户区和永远灰蒙蒙的天空。巨大的管道在低矮的房屋间蜿蜒穿行，不时喷出带着刺鼻气味的白雾。

零来这里是为了见一个人——一个垂死的诗人。那人愿意用自己毕生所有的思维结晶，换取一段关于“暴雨”的灵感。多么讽刺，零想，一个人一生创造的灵感，竟然不够换取一段关于雨的体验。

交易在诗人的小屋里完成。那是个面黄肌瘦的中年人，躺在几乎无法称为床的垫子上，咳嗽个不停。当零将“暴雨的节奏”导入他的思维读取器时，诗人浑浊的眼中突然迸发出奇异的光彩。

“啊……这就是雨……”诗人喃喃自语，手指在虚空中划动，仿佛要抓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这么大，这么狂野……像天空在怒吼……”

零静静地站在一旁。他能想象诗人此刻脑中的画面：乌云密布的天空，第一滴雨落下的触感，然后是倾盆而下的大雨，敲打着万物，奏出自然的交响乐。这些都是第七区居民一生都无法亲身体验的东西——纯净的雨水早在五十年前就被工业废水取代，而关于自然现象的灵感，全部被税局垄断，定价高昂。

“谢谢你，年轻人。”诗人的声音已经气若游丝，但脸上却带着满足的微笑，“在我走之前，能再次感受到雨……值了……”

零接过诗人递来的小袋——那是他毕生创作的灵感结晶，大大小小，颜色各异。对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来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但对黑市上的其他人，它们可能转化为新的艺术、新的发明，甚至是新的情感体验。

“愿你的诗能在另一个世界自由流淌。”零低声说，这是灵感走私者之间的告别语。

离开诗人的小屋，零没有立即返回市中心。不知为何，他想要在高处待一会儿，远离地下的喧嚣和贫民窟的压抑。他熟门熟路地爬上一栋废弃大楼的外挂楼梯，一直来到天台。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女孩。

她独自一人坐在天台边缘，两条细腿在空中摇晃，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女孩约莫七八岁，穿着洗得发白的连衣裙，膝盖处有个不太显眼的补丁。

零本想悄悄离开，但女孩突然开口，声音清脆得像玻璃珠落地：

“看，今天的云朵像一只摔碎了的旧杯子。”

零愣住了。

他听过无数关于云的描述——在税局的官方灵感目录中，至少有三十七种标准化的“云朵形态灵感包”，从“羊毛状积云”到“鱼鳞状高积云”，每一种都有明码标价。他也听过黑市上那些走私来的云朵描述，有的华丽，有的诗意，有的怪异。

但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

“摔碎了的旧杯子”——这个意象如此简单，却又如此鲜活。它不是任何标准化灵感包里的描述，也不是为了交易或炫耀而创造的。它就是一个孩子眼中世界的真实反映，纯粹、自然、未经雕琢。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句话中蕴含的灵感波动——零能感觉到它，就像训练有素的税局稽查员能感觉到未注册的灵感一样。那波动纯净得不可思议，没有丝毫被税局网络标记过的痕迹。这是一份完全原生的灵感，自由如风。

女孩转过头，看到了零。她的眼睛大而明亮，与贫民窟大多数孩子那种麻木或早熟的眼神不同，那里面有一种零很久没有见过的东西——纯粹的好奇与天真。

“你也来看云吗？”女孩问。

零慢慢走近，在她身边不远处停下：“有时候会。”

“妈妈说，云其实是水蒸气，是科学。”女孩歪着头，“但我觉得它们更像别的东西。昨天的云像一群逃跑的绵羊，前天的像巨人丢下的棉花糖。”

每一句描述都伴随着一阵纯净的灵感波动，零几乎能看见那些意象在空气中短暂地具象化——摔碎的杯子，逃跑的绵羊，棉花糖。这些想象如此生动，却又如此短暂，像阳光下很快就会蒸发的水珠。

“你叫什么名字？”零问。

“小光。光明的光。”女孩回答，“你呢？”

“零。”他下意识地说出了在黑市上使用的名字。

小光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奇怪的名字并不惊讶。她又抬头看天：“要是云真的有颜色就好了。妈妈说以前的云是白色的，有时候还会变成粉色或者金色。你见过那种云吗？”

零沉默了一会儿。他见过，在税局的档案室里，在那些被标记为“征税前历史记录”的文件中。那些五彩斑斓的天空，如今只存在于高价出售的“自然景观灵感包”里。

“见过一次。”他最终回答。

小光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又开始描述她想象中的彩色云朵。零静静地听着，感受着那些自由流淌的灵感。在这个被“思想税”压得喘不过气的世界里，这样的时刻珍贵得如同沙漠中的清泉。

不知为何，他做了一个自己后来都无法理解的动作——他抬起手腕，启动了思维记录器。

“能把刚才那个——摔碎的杯子的想象，再说一遍吗？”零问，“我想……记录下来。”

小光欢快地点点头：“今天的云朵像一只摔碎了的旧杯子！你看，那里是杯柄，那里是碎片……”

零记录下这个意象，然后将它转化为一段稳定的灵感频率。这个过程对他而言再熟悉不过——作为前税局稽查员，他受过专门训练，知道如何捕捉、稳定和存储灵感。

“送给你。”零说，将那段灵感频率导入一个便携式存储器，递给小光，“这样你就可以随时看到那个摔碎的杯子了。”

他当时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这个女孩的想象力值得被记录、被珍藏。他忘了最基本的规则——在这个世界上，任何灵感的转移都必须通过税局网络登记并缴税，否则就是非法的“灵感走私”。

而他将一段未注册的灵感送给了一个没有灵感账户的贫民窟孩子。

小光接过存储器，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怎么用？”

“贴在太阳穴上，然后想象那个画面就可以。”零解释道。

就在小光将存储器贴在皮肤上的那一刻，零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空气似乎凝固了。

远处，税局总部方向，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波纹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该死！”零低声咒骂。

他太熟悉那个信号了——思想雷达的锁定波。税局的新型雷达捕捉到了那段未登记的灵感转移，而且很可能是察觉到了小光身上那种纯净、庞大的灵感源。

“怎么了？”小光困惑地问。

零没有时间解释。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如果只是普通的未登记灵感交易，税局可能只会派出一两支巡逻队。但小光身上那种纯净的灵感波动，一旦被雷达捕捉到，税局绝不会等闲视之。他们一定会派出……

耳麦里突然传来急促的警报声，那是他在税局内部留下的暗线发出的警告：

“零！撤离！立刻撤离！精锐稽查队出动了，目标定位第七区！重复，精锐稽查队出动了！”

零的心沉了下去。精锐稽查队——税局最高效、最无情的执法单位，专门处理重大灵感走私和未注册灵感源。他当年就是其中一员。

他拉起小光的手：“你得跟我走，现在。”

小光瞪大了眼睛：“为什么？我妈妈还在楼下……”

“如果你留在这里，你和你妈妈都会有危险。”零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我解释不了太多，但税局的人正在来的路上。他们想要……你脑袋里的想法。”

小光似懂非懂，但零眼神中的紧迫感让她点了点头。她小心地将零给她的存储器放进口袋，然后跟着零向楼梯口跑去。

他们刚离开天台，三辆黑色的悬浮车就无声地滑入第七区上空，车身上鲜明的灵感税务局徽标在灰暗的空气中发出冷冽的光。车门打开，一群身着黑色制服、头戴特制头盔的人鱼贯而出，他们的装备精良，手臂上的扫描仪已经全部启动。

零拉着小光在狭窄的巷道中穿行，他能听见稽查队员们的通讯片段在自己的加密接收器中响起：

“目标确认：未注册高纯度灵感源，坐标第七区4号楼天台。”

“检测到非法灵感转移记录，转移者为在逃走私犯‘零’。”

“优先级升级：捕获未注册灵感源，死活不论；逮捕走私犯零。”

小光跑得气喘吁吁，她的小手紧紧抓着零的手指。在一个拐角处，她突然停下，指向空中：“零，看！”

零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天空中聚集起了奇怪的云团，那形状既不像杯子，也不像绵羊，而是一种流动的、不断变化的形态，仿佛有生命一般。

更令人惊讶的是，那些云团中似乎有微弱的光芒在闪烁，像是对小光想象的回应。

这一刻，零明白了两件事：第一，小光不是普通的未注册灵感源，她的能力远超他的想象；第二，税局绝不会放过她，不是因为她的灵感未缴税，而是因为她代表的某种东西——某种能够动摇税局根基的东西。

“我们得去找抵抗组织。”零低声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抵抗组织？”小光问。

零没有回答，只是拉着她继续奔跑。在他们身后，税局的扫描仪发出的嗡嗡声越来越近，像一群看不见的蜂群，追逐着思想的芬芳。

而在新京市最高的建筑——灵感税务局总部顶楼，局长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整座城市。他手中的显示屏上，正闪烁着两个光点：一个代表零，一个代表小光。在两个光点周围，十几个红点正在慢慢合围。

“找到他们。”局长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感情，“那个女孩的想象力太危险，不能留。”

他转身，面向墙上的一幅古老画像。画中人身着世纪初的服装，眼神坚定——那是“先驱”，税局的创立者，也是第一个发现灵感可以量化、征税的人。

“您是对的，先驱。”局长低声说，“自由的思想终将导致混乱与毁灭。控制，才是唯一的出路。”

窗外，新京市的天空一如既往地灰暗，仿佛所有的色彩和想象都已被征税、被封锁、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