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的深冬,阳光是位吝啬的客人。
它费力地穿过窗棂,透过米白色的亚麻帘,落到地板上时,己褪去了所有锋芒,只剩下一层毛茸茸、暖烘烘的金晖,像一只温驯的猫,蜷缩在寂静里。
空气仿佛凝固了,被这片暖金色调浸泡成温柔的琥珀,时光在其中变得缓慢而黏稠。
简岁宜就是在这样的寂静中醒来的。
每一次苏醒,都像是一次艰难的浮潜,从黑暗的水底挣扎着浮向水面。
熟悉的钝痛如约而至,像一枚冰冷的锥子,稳稳钉在太阳穴上。
她轻轻摘下蒸汽眼罩,长睫微颤,忍着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伸出手,试探被窝外的温度。
——果然,和被子里面一样冷。
一种沁入骨髓的寒意,永远也暖不过来。
她动作迟缓地坐起身,拿起叠放在床另一边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穿。
下楼时,她扶着楼梯扶手,脚步很轻,生怕惊扰了这屋内刻意维持的宁静。
楼下,沈诗芸正端着早餐,一回头看见女儿,脸上的笑容像初阳般绽开,却又在瞥见她苍白的脸色时,迅速蒙上一层薄纱般的忧虑。
她立即放下餐盘,过来握住简岁宜的手。
“栩栩,怎么起这么早?”
她的声音里裹着蜜糖般的温柔,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落在她眼下的淡青阴影上。
“手怎么这么冰?”
她用力摩挲着女儿冰凉的手指,用自己的体温去驱散严寒。
简岁宜望着母亲。
时光似乎格外宽待她,年过半百,仍如一株被春风吻过的玉兰,瓣瓣鲜活,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那眼角的细纹,非但不显老态,反添岁月沉淀下的温婉。
她努力扯出一个让母亲安心的笑容,唇角弯起一个脆弱的弧度:“没有,妈妈,我睡得挺好。”
她轻巧地撒着谎,语气轻松得像是真的一样,“就是昨晚忘了开暖气,有点冷。”
——其实她一夜都在浅眠与头痛的拉锯中辗转反侧,被窝冷得像冰窖。
这时,季言一端着放了几杯豆浆的托盘走出来,“阿姨,栩栩,可以吃早餐啦。”
简岁宜偏过头看他,眼里透着惊讶,“季言一?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惊喜,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
季言一放下豆浆,走到她们中间,很自然地搂住她们的肩,动作熟稔得仿佛从未离开过。
“昨晚到的,那时你己经睡了,就没吵你。”
他说话时,头微微倾向她,目光轻轻拂过她的脸。
另一边,简宏谦从门口走进来,手里捧着刚修剪好的几支白色郁金香。
他细心地将它们插入琉璃花瓶中。
“栩栩,新的郁金香换上了哟~”他笑盈盈地走过去,摸了摸简岁宜的头发。
“谢谢爸爸!”
简岁宜咧嘴一笑,眉眼弯弯。
郁金香是她生命里少数恒常的、不会褪色的美好。
桌下,简宏谦的手无声地握住了妻子的手,轻轻安抚,传递着只有他们才懂的、沉重的默契。
……早餐后,简岁宜拉着季言一出门散步。
微风拂过,虽掺着阳光的暖意,却依旧干冷,像薄薄的刀片刮在脸上。
季言一停下脚步,替她戴上帽子,将围巾掖得更紧些,再细心整理好遗漏在围巾外的发丝。
这些动作,他做过千遍万遍,肌肉记忆里都刻着她的轮廓。
他垂眸,目光拂过她的脸。
两年不见,小姑娘出落得更好看了,只是那份美丽里,掺入了一丝易碎的透明感。
她仰着头,唇角弯起新月般的弧度,那双一笑就漾起涟漪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出他的模样。
他们呼吸相近,温热的气息交错又弥散。
他看见她耳垂上细小的绒毛被风拂得轻颤,那细微的颤动,掠过他的心尖。
她的目光迎上去。
他成熟了。
面部线条更加锋利,褪去了青涩。
唯有看她时,那眼神依旧专注而深情,右眼尾那颗极小的痣,像不经意溅落的墨点,在她心里晕开一片温柔。
两人皆静默,唯有目光在空气中交织出细微声响。
他清冽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她看见他喉结轻轻滚动,把呼之欲出的情绪,小心翼翼地咽回心底。
“好久不见,季言一。”
简岁宜率先打破这无声的交流,朝前走去。
她的声音很轻,一阵风就能将这几个字吹散。
季言一牵住她的手,两种温度不同的手掌交握在一起。
他的掌心滚烫,她的指尖冰凉,一种微小的战栗从相接处蔓延开。
简岁宜也不抗拒,这不是第一次他对她这样做。
“好久不见,简岁宜。”
季言一说话的同时轻柔地将她的手揣进自己兜里。
“是不是该兑现承诺了?”
他揣在兜里的手稍稍加重了力道,那力道里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简岁宜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加速。
她脚步加快,思绪也乱了几分。
两年前的那个约定,从未褪色。
季言一拉住她,让她慢下来,“走这么快干嘛,栩栩。”
见她仍别着头不看自己,便走到她面前,张开大衣将她裹进怀里。
他的怀里好暖,带着清冽的雪松气息,是一个足以抵御所有寒冷的避风港。
简岁宜怔怔地靠在他怀中,眼眶早己泛红,强忍的泪水迅速洇湿了他胸前的衣料。
“你这么突然回来,是都知道了。”
她的话语带着轻微的鼻音。
不是疑问,是陈述。
季言一下巴轻抵在她戴着帽子的头顶,点头,动作沉重而缓慢。
“知道,所以更不想错过你。”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眼圈也红了,却固执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那你也要跟我去南城吗?”
“是。”
他的语气坚定,没有丝毫犹豫,是早己镌刻好的誓言。
“好。”
简岁轻声应道。
一起去南城,好。
兑现承诺,也好。
他掌心温缓地贴住她的肩,像托着一片即将融化的雪,克制地将她轻轻推离怀抱。
她顺着那温柔的力度向后微仰。
他松开的手垂落半空,仍维持着虚拢的弧度,仍在无形地环护着她。
两人之间拉开的距离刚好穿过一缕微风,他低头看她,睫毛投下温柔的阴影。
“哪个好?”
季言一想确认答案。
他需要每一个字的确认。
“都好。”
简岁宜与他对视,轻颤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鼻尖那一抹微红是方才情绪翻涌时染上的胭脂色,随呼吸轻轻起伏。
季言一眼底的光骤然亮起,嘴角难以自抑地向上扬起,又一次把她紧紧抱进怀里。
这个拥抱比之前的更加用力。
“栩栩,我会一首陪着你。”
他在她耳边轻声承诺,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无论你去哪里,无论发生什么。”
简岁宜环住季言一的腰,紧紧贴住他的胸膛,耳朵里是他乱了节奏的心跳声。
她的嘴角陷落一个极甜的涡旋。
如果我们都能从这段偷来的时光里获得幸福,那就让我们紧紧抓住,一刻也不放手。
她在心里默默想着,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怀抱,汲取着这份足以支撑她走过漫长寒冬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