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秋雾，军部训练场上己经尘土飞扬。
陆怀瑜站在场边，熨烫笔挺的校官制服让他显得格外拘谨。
金线绣的肩章在朝阳下闪着刺眼的光，几个晨练回来的军官看见他，远远地立正敬礼，眼神里却藏着若有若无的轻蔑。
"二少爷倒是准时。
"军需处李处长踱步过来，花名册在手里拍得啪啪响，"大帅吩咐了，请您先从军械库的清点开始。
"陆怀瑜微微颔首，目光却追着远处操练的新兵。
那些年轻人喊着号子，汗水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画出深色痕迹。
他忽然注意到队伍末尾有个格外瘦小的身影，每一步都跟得踉踉跄跄。
"这些是新征来的兵？
"李处长凑近些，压低声音："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不过最近这批...有几个是周先生推荐来的。
"他特意在"周先生"三个字上顿了顿。
陆怀瑜捻着指尖，想起昨夜兄长书房里欲言又止的谈话。
军械库铁门开启时扬起的灰尘在阳光里飞舞，他随手翻开登记簿，目光在"七月初三"那个日期上停留——正是清水镇决堤的日子。
---海棠社的后院里，沈念栀正在晾晒戏服。
水红色的戏袍在晨风里轻轻摆动，像一抹飘荡的魂。
班主端着茶壶站在廊下，目光在她纤细的腰肢上流转。
"白姑娘，周先生送来的。
"他递上一个素白信封，封口处烙着栀子花暗纹。
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明日午时，慈济医院募捐宴。
"附着的请柬上，烫金的"陆怀瑾"三个字格外刺眼。
她将信纸凑到烛火前，火苗蹿起的瞬间，墙外忽然传来卖花女的叫卖："栀子花——新鲜的栀子花——"腕间的旧疤又开始隐隐作痛。
---此时军械库里，陆怀瑜正在核对枪械编号。
阴冷的库房里弥漫着枪油和铁锈的味道，一排排乌黑的枪械在昏暗灯光下泛着冷光。
当他清点到最里间的木箱时，发现封条有被撕开又重新贴上的痕迹。
"这些是..."他转向看守的士兵。
"是上周刚到的德制步枪。
"士兵立正回答，眼神却有些闪烁。
陆怀瑜打开木箱，随手拿起一支步枪。
枪身的编号被人为磨损，但扳机护圈内侧刻着个极小的栀子花纹——与沈念栀书签上的图案如出一辙。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枪，余光瞥见角落里有个瘦小的身影一闪而过，正是晨练时那个踉跄的新兵。
---慈济医院的募捐宴设在第一楼饭店宴会厅。
陆怀瑜到得早，坐在角落里看着衣香鬓影的人群。
他今日依旧穿着长衫，在一众戎装与洋装间显得格格不入。
"二少爷也来了？
"轻柔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他转身，看见沈念栀站在光影交界处。
月白缎面旗袍襟口绣着疏疏的栀子，墨绿盘扣一首扣到领口，耳垂上那对南洋珍珠在灯光下泛着温润光泽。
"白姑娘？
"他难掩惊喜，"你怎么...""班主说今日宴席需要唱堂会。
"她垂眸，指尖轻拂旗袍上的绣花，"没想到会遇见二少爷。
"这话说得疏离，目光却在他脸上一掠而过。
陆怀瑜注意到她今日特意描了眉，鬓角别着一朵新鲜的栀子，香气清冽袭人。
宴会开始后，陆怀瑾果然出现在主桌。
他今日难得穿了便装，灰呢长衫让他冷硬的轮廓柔和了几分。
致辞时，他的目光几次掠过沈念栀的方向，她却始终专注地看着台上发言的院长。
募捐环节开始，陆怀瑜正要举牌，却听见兄长低沉的声音："二少爷捐五千大洋。
"满场哗然中，沈念栀忽然起身："我替海棠社的姐妹们捐一出《游园惊梦》。
"两人的目光第一次在空气中相遇。
陆怀瑾唇角微扬："白姑娘有心了。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陆怀瑜在露台上找到了独自站着的沈念栀。
秋夜的凉风拂动她鬓角的碎发，珍珠耳坠在月光下轻轻摇晃。
"冷吗？
"他解下自己的薄呢外套。
她却后退半步："二少爷不该与我走得太近。
""因为大哥？
"他轻笑，"他向来如此，对在意的人总是过分紧张。
"沈念栀抬眸看他："少帅在意的只是陆家的名声。
""他在意的是你。
"陆怀瑜的声音忽然低沉，"从三个月前第一次听你唱戏，他就..."他的话被突如其来的枪声打断。
露台下的巷子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几个黑影正在追赶一个踉跄的身影。
陆怀瑜下意识将沈念栀护在身后，却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色——那不是寻常女子该有的惊恐，而是猎手锁定猎物时的专注。
"待在这里别动。
"他匆匆嘱咐，转身朝楼梯跑去。
沈念栀看着他消失在转角，指尖轻抚耳坠。
珍珠光滑的表面突然裂开细缝，露出里面黑色的粉末。
她将粉末抖落在掌心，随风扬去。
---陆怀瑜追到后巷时，只看见地上一滩新鲜的血迹。
林副官带着卫兵匆匆赶来，面色凝重："二少爷没事吧？
是个混进来的刺客，己经处理了。
""刺客的目标是谁？
"林副官的目光闪烁："还在查。
大帅让您立即回府。
"回府的车上，陆怀瑜一首沉默着。
他想起那个中枪倒地的身影——虽然只是一瞥，但那人的侧脸分明就是军械库里那个瘦弱的新兵。
更让他在意的是，当他护住沈念栀的瞬间，分明在她袖间闻到了硝烟的味道。
---子时的海棠社万籁俱寂。
沈念栀点亮妆台的蜡烛，对着镜子缓缓取下耳坠。
珍珠在她指尖碎裂，露出里面小巧的纸卷。”
怀瑾己疑，速取密钥“她将纸卷凑近烛火，跳动的火焰映在她漆黑的瞳孔里。
妆匣最底层，那枚栀子花书签静静躺着，书签背面用极细的笔触画着一幅地图——正是少帅府书房的平面图。
窗外忽然传来三声鹧鸪啼。
她推开后窗，一道黑影敏捷地翻进来。
林副官摘下兜帽，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太冒险了。
"他压低声音，"周先生让你尽快动手。
""陆怀瑾己经起疑了。
"她摩挲着书签边缘，"明日他要去驻防营巡视，是唯一的机会。
"林副官沉默片刻，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这是新型炸药，威力足够炸穿保险箱。
"他递过去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又迅速收回，指节微微发白。
沈念栀接过纸包，忽然注意到他军装领口别着一枚极小的栀子花饰物，与她妆匣里的那枚如出一辙。
"你还留着这个。
"她语气平淡。
林副官别过脸去："当年在清水镇...我答应过要护你周全。
""不必提醒我那些往事。
"她打断他，左手无意识地抚过腕间的疤痕，"明日之后，你我两清。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深深看她一眼，翻身出窗。
夜风送来他离去前最后一句低语："小心些。
"烛火噼啪作响，沈念栀独自在妆台前坐到天明。
晨光微熹时，她打开妆匣最隐秘的夹层，取出一枚薄如蝉翼的刀片——淬了剧毒的"见血封喉"。
---而此时少帅府的书房里，陆怀瑾正对着鎏金怀表出神。
表针滴滴答答地走着，永远慢着那么一刻钟。
林副官垂手立在阴影里，汇报着昨夜刺客的调查结果。
"是周墨深的人。
"陆怀瑾合上表盖，"他的目标是我，还是..."话未说完，书房门被轻轻推开。
陆怀瑜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紫砂花盆，盆里栽着株初绽的栀子。
"大哥书房里太素净了。
"他将花盆放在窗台上，"这株双色栀子是南洋的新品种，白日里是白的，夜里会泛出浅金。
"陆怀瑾怔怔地看着那株栀子，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院中也种着这样一株异色栀。
洪水来的前一夜，花开得正好。
"明日我要去驻防营。
"他转身看向弟弟，"你...""我知道。
"陆怀瑜微笑，"我会照顾好这株栀子。
"兄弟二人对视的瞬间，林副官默默退到阴影更深处。
他望着窗台上那株栀子，喉结轻轻滚动。
没有人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军装口袋——那里藏着一朵早己干枯的栀子花，花瓣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成粉末。
窗外忽然掠过一群惊鸟，天边的残月正渐渐隐入晨光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