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军退了。
如同压城黑云骤然散去,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安礼城每一个角落。
劫后余生的百姓走上街头,相拥而泣,许多人朝着宫殿方向跪拜,口中念诵着国君与公子昀的名字。
但此刻,宫殿内的气氛,却比玄军围城时更加诡异。
国君看着安然归来,甚至身上连一丝尘土都未沾染的林昀,嘴唇哆嗦着,想问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将军屠方像看怪物一样盯着林昀,那眼神里有震惊,有不解,更有一种被颠覆认知的茫然。
他憋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你到底跟那屠睢老贼说了什么?”
太师子恪则是一副世界观受到冲击的模样,喃喃道:“不合礼制,不合古礼啊……岂有凭口舌退兵之理?
此非圣王之道……”林昀站在殿中,承受着各种目光的洗礼,内心却毫无波澜。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关。
暂时的退兵,换来的是更深的猜忌和更凶险的博弈。
“父王,诸位,”他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瞬间让所有杂音消失,“玄军虽退,但危机未解。
屠睢言明,他要‘观其后效’。
若我杞国不能展现出值得他‘网开一面’的价值,大军……顷刻便至。”
“价值?
什么价值?”
国君急切地追问,此刻林昀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林昀深吸一口气,抛出了他早己想好的计划:“文化立国!”
西个字,掷地有声。
“文化……立国?”
众人面面相觑,这个词对他们来说,太过陌生。
“正是!”
林昀目光扫过众人,“玄国要的,是一个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归附,并能为其霸业提供‘大义’名分的附庸。
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自己打造成这样的‘文化标杆’,让玄国觉得,灭了我们,远不如留着我们划算!”
他看向太师子恪:“太师,我杞国虽小,却是正统姬姓,承周礼之绪。
这便是我们最大的本钱!
我们要让天下人知道,玄国可以征服土地,但唯有我杞国,才代表着‘礼乐文明’的正统!”
子恪太师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出一团精光。
这番话,简首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维护周礼,本就是他毕生的信念!
“公子所言……甚合古义!”
他第一次,对林昀表示了明确的赞同。
林昀又看向屠方:“屠将军,我知道您不信空谈。
但请想一想,若我杞国真能成为天下士子心中的‘圣地’,玄国再想动兵,就要掂量一下天下悠悠之口!
这,是不是比我们几千残兵,更能护国安民?”
屠方眉头紧锁,他本能地想反驳,却发现林昀的话里,竟然带着一种他无法驳斥的逻辑。
用虚无缥缈的“名声”来当护甲?
这想法太疯狂,但……似乎又有点道理?
“你待如何做?”
国君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重启稷下学宫!”
林昀斩钉截铁,“而且,要办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盛大!
我们要广邀列国士子,不问出身,只问才学!
我们要让杞国,成为思想的熔炉,文化的中心!”
……公子昀三言两语退十万雄兵的事迹,以及他要重启稷下学宫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周边列国。
引起的轰动,远超林昀的想象。
“听说了吗?
杞国那个公子昀,是文曲星下凡!
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扯淡!
我二舅的连襟在玄军当差,说是那公子昀其实是个隐藏的剑仙,一人一剑,逼得屠睢签了城下之盟!”
“我怎么听说是他献上了长生不老药……”流言越传越离谱,但效果却出奇的好。
无数怀才不遇的士子、好奇的游侠、甚至各国探子,都开始朝着安礼城这个原本毫不起眼的小小国都汇聚而来。
然而,重建学宫,谈何容易。
没钱,没人,没资源。
国库早就跑得比脸还干净。
仅存的一点粮食,还要优先供应军队和安抚民心。
“公子,这是各地送上来的账册……还有,各地告急,请求拨付修缮学堂、购买书简的钱粮……”书童简抱着一大摞竹简,愁眉苦脸地放在林昀案头。
林昀揉了揉眉心。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他找来几位负责此事的官员,试图讲解他的“项目规划”和“资源整合”理念,对方听得云里雾里,最后只会磕头说“臣愚钝”、“库中实在无钱”。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了。
“公子,”屠方大步走进他临时办公的偏殿,声音依旧洪亮,但语气却少了几分敌意,多了几分复杂,“你要的学宫用地,城东那片废址,本将己派人清理出来了。”
林昀有些意外,起身道谢:“有劳将军。”
屠方摆摆手,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别扭:“少来这些虚的。
本将问你,你搞这学宫,到底有几分把握?
现在满世界都在传你的事,若是搞砸了,丢的可不只是你一个人的脸!”
林昀看着他,忽然心中一动。
屠方是军方领袖,在民间和军中威望极高,而且……他或许很“穷”,但他手下那些兵痞子,和地方上的三教九流,打交道最多。
“将军,”林昀压低声音,脸上露出一丝近乎“狡黠”的笑容,“您可知,这世上最快来钱的法子,不是征税,也不是抢掠,而是……让别人心甘情愿地把钱送来。”
屠方一愣:“什么意思?”
“我们没钱,但有人有啊。”
林昀走到窗边,指着外面隐约可见的、开始变得热闹的街道,“那些闻风而来的士子,他们盘缠丰厚。
那些各国的商队,他们嗅觉灵敏。
甚至……玄国那边,难道就没人对我们这‘文化标杆’感兴趣吗?”
屠方眼睛慢慢睁大,他似乎有点明白林昀想干什么了,但又不太确定:“你是说……?”
“我们卖的不是货物,是‘概念’,是‘身份’。”
林昀循循善诱,“比如,我们可以发行‘学宫建设债券’,承诺未来以学宫收益分红。
还可以设定‘荣誉祭酒’、‘赞助贤达’等头衔,明码标价……哦不,是接受‘乐捐’,并将他们的名字刻在学宫功德碑最显眼的位置,让天下士子瞻仰。”
屠方听得目瞪口呆,他打仗一辈子,从来没听过这种……这种空手套白狼的手段!
“这……这不是骗吗?”
他下意识说道。
林昀正色道:“将军,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骗呢?”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那些空白的竹简:“我们卖的是希望,是名声,是未来跻身文化圈层的入场券。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屠方沉默了许久,突然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案几上的竹简都跳了一下。
“他娘的!
老子算是看明白了!
你小子这心,比我们这些拿刀的还黑!”
话虽如此,他脸上却露出了自从玄军兵临城下后的第一个,带着点兴奋和狠劲的笑容。
“这事儿,有点意思!
需要老子做什么?
派兵维持秩序?
还是‘请’几个大户带头‘乐捐’?”
林昀笑了:“暂时不用。
将军只需借我几个机灵点的、识字的亲兵,最好……是那种看起来特别憨厚老实,特别能让人信服的。”
屠方秒懂,大手一挥:“包在我身上!
老子手下别的没有,就是这种装傻充愣实际一肚子坏水的兵痞子多!”
有了屠方这意外获得的“白手套”协助,林昀的计划迅速铺开。
效果,出奇的好。
当那些穿着洗得发白的军服、一脸“为国为民”悲壮表情的士兵,捧着“学宫建设债券”的竹简,向过往的士子和商人讲述公子昀的宏伟蓝图和杞国的艰难时,许多人动容了。
当“功德碑”的样板立起来,上面预留出的“荣誉祭酒”位置被暗示可能与未来在学宫讲学的资格挂钩时,一些家中富庶的士子坐不住了。
当消息“无意”中透露给玄国那边的商人,暗示这是讨好玄国上层、获取“文化认同”的捷径时,资金开始悄然流入。
尽管太师子恪得知后,气得差点当场晕厥,痛心疾首地骂这是“斯文扫地”、“与商贾争利”,但看着原本空空如也的府库,竟然真的开始有了进项,看着破败的学宫地基一天天有了模样,他最终也只是长叹一声,选择了闭嘴。
钱,虽然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尤其是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
就在学宫建设如火如荼,安礼城呈现出一种畸形繁荣之时——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士,抵达了安礼城外。
为首者,一身玄国精锐骑士的装扮,年轻,英俊,眼神却如出鞘的利刃,带着毫不掩饰的锋芒与审视,正是玄国年轻一代的军神——锐士。
他勒住战马,抬头望向那座依旧残破,却仿佛焕发出一种别样生机的城池,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战意的弧度。
“公子昀……”他低声自语,“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他奉屠睢将军之命,以“交流学习”为名,前来近距离观察,这个凭口舌退他十万大军的杞国公子,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