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腔里的霉味混着潮湿的木气，像浸了水的旧书搁久了般，黏在喉咙口发涩，连呼吸都带着陈腐的重量。
温柠被两个膀大腰圆的杂役按在青石板上时，指尖还残留着唐代镶金玉佩的温润 —— 三天前，她还在博物馆的修复室里，戴着高倍放大镜给那枚玉佩做最后的封护，转身时被书架上滚落的古籍砸中，再睁眼，眼前就只剩尚宝监这房逼仄的灰墙。
粗布吏服的针脚又硬又密，磨得锁骨生疼，这灰扑扑的衣裳，是尚宝监最末等文书小吏的制式。
原主与她同名，爹娘早亡，靠远房亲戚托了三层关系才进宫，却因性子怯懦，连杂役都敢对她呼来喝去。
而此刻，她要面对的，是比 “被欺负” 更致命的罪名 —— 私藏内府废器。
“搜！
给我仔细搜！
李吏目说了，今日找不出那铜爵，你们俩也别想领月例！”
为首的杂役嗓门粗得像磨盘，另一个正蹲在温柠那仅容一床一桌的值房里翻箱倒柜，木盒撞在青石板上 “哐当” 一声裂了缝，里面的碎纸撒了一地，听得人心头发紧。
温柠挣扎着抬头，正撞进李吏目的三角眼里。
这李吏目掌管废器库，昨天她不过多嘴一句 “这批残瓷的胎釉泛着宋瓷特有的蟹爪纹，首接烧了太可惜”，就被他记了恨。
今早库房清点，偏偏少了件待销毁的青铜爵，李吏目立刻把账算到她头上，扬着藤杖喊：“按宫规，私藏内府器物者，杖三十，逐出宫去！”
“找到了！”
蹲在屋里的杂役突然高喊，举着个巴掌大的青铜爵走出来。
爵身裹着厚绿锈，爵口崩了个小角，正是废器库登记在册、明日就要运去火场的东西。
李吏目立刻凑上前，嘴角撇出假笑：“温柠啊温柠，你一个穷酸小吏，也配碰内府的物件？
怕不是想偷出去换几两银子，填你那穷窟窿！”
温柠的手腕被杂役攥得发红，却没顾上疼，目光死死钉在那青铜爵上。
作为浸淫文物修复十余年的人，她对器物上的 “痕迹” 格外敏感 —— 爵身的绿锈虽厚，爵底却藏着一块暗沉的印记，指尖拂过去时，触到的不是锈迹的滑腻，而是炭化后的粗糙颗粒。
“李吏目，” 她的声音带着刚挣脱束缚的微颤，却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这铜爵若是我私藏，为何会有废器库失火的焦痕？”
李吏目愣了愣，随即冷笑：“胡说八道！
不过是块破锈，哪来的什么焦痕？”
“是不是焦痕，一看便知。”
温柠挣开杂役的手，走到铜爵旁，指甲轻轻刮了刮爵底的印记，竟带下一点黑色炭末，“这焦痕呈星点状，边缘有炭化层，是明火燎过的痕迹。
去年废器库西角失火，烧了半堆残器，登记册上写得明明白白，这批铜爵都在失火名单里。
我若真要私藏，怎会选一件带着‘废器标记’的东西？”
她话音刚落，旁边的杂役也凑过来看，指尖摸过爵底的炭化处，忍不住小声嘀咕：“还真有焦痕…… 摸着手感就不一样。”
温柠趁热打铁，转身指向值房墙角的旧账册 —— 那册子里夹着原主抄录的登记记录，边角都被翻得发卷：“去年失火后的废器登记册，还在我值房的柜顶上放着。
第 17 页倒数第三行，清楚写着‘青铜爵十件，均带火燎痕，待销毁’。
李吏目若不信，大可去查。”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李吏目额头冒了细汗。
他本是想栽赃陷害，却忘了这批铜爵的来历 —— 若是真翻账册，他 “诬陷同僚” 的罪名可就坐实了，别说保住吏目职位，能不能留在尚宝监都是个问题。
“你…… 你不过是运气好，记准了账册内容！”
李吏目嘴硬道，手里的藤杖却悄悄垂了下去，眼神躲闪着，显然是想找台阶下。
温柠心里清楚，自己刚穿来，根基未稳，不能把事情做绝。
她顺着李吏目的话往下接：“或许是我记性好些，误打误撞罢了。
李吏目也是为了库房安全，谨慎些原是应当的。”
李吏目得了台阶，立刻板起脸，狠狠瞪了两个杂役一眼：“还愣着干什么？
把铜爵放回废器堆！
一群没用的东西，连个废器都看不住！”
说罢，又剜了温柠一眼，甩着袖子快步走了，像是多待一秒都会露怯。
杂役们悻悻地拎着铜爵往废器堆走，温柠这才松了口气，后背的冷汗把粗布衣裳都浸湿了。
她揉了揉被攥红的手腕，目光无意间扫过杂役们刚整理好的废器堆 —— 碎瓷片和残木件中间，半枚青白玉佩正躺在最底层，阳光透过雕花木窗的格纹，在玉佩崩裂的边缘映出一道极浅的微光。
温柠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她轻手轻脚走过去，蹲下身，指尖刚碰到玉佩，就觉出了异常：玉质冰凉温润，是上好的青白玉，可崩裂处的断口却齐整得像用解玉刀精心切过，边缘没有自然崩裂的毛糙，反倒泛着一点人为打磨的微光。
更奇怪的是，断口缝隙里卡着些灰褐色的泥垢，眯眼细看，泥垢下似乎藏着一丝极细的凹痕，不像是玉料本身的纹理，倒像是用细刀刻过的痕迹。
就在她想把玉佩拿起来仔细看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 不是杂役的拖沓，而是侍卫靴底踩在青砖上的 “笃笃” 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紧接着，内务府侍卫的高喊传了进来：“靖王殿下驾到！
要亲自清点废器库待销毁的物件，所有人都到院外候着！”
靖王萧策？
温柠心里一紧。
她在原主的记忆里翻到过这个名字 —— 当朝皇帝的第七子，手握内务府实权，性子冷厉，是朝野上下都不敢轻易招惹的人物。
他怎么会突然来查废器库？
温柠下意识地把那枚残佩攥在手心，冰凉的玉质贴着掌心，竟像握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压下了心底的慌乱。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灰，跟着其他小吏往院外走。
不管靖王是为了什么来，这枚藏着异常的残佩，或许就是她在这深宫里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