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棚的油灯昏暗摇曳,像垂死之人的喘息。
陆振宇***着上身,林国栋正用沾了白酒的棉布,小心翼翼地擦拭他手臂上那道翻着红肉的鞭痕。
酒精***伤口的剧痛让他额头青筋暴起,牙关紧咬,却一声不吭。
“忍着点。
这王光头下手够黑的。”
林国栋皱着浓眉,动作麻利,“算你反应快,那管子要砸实了,阿强那腿就废了。”
“他冲我来的。”
陆振宇声音沙哑,带着冰碴子。
林国栋手上动作一顿,看了他一眼,没接话,只是把一块干净的布条缠上去。
“这地方就这样。
命贱,钱贵。
想站着把钱挣了?
难。”
他包扎好,拍拍陆振宇的肩膀,“早点睡,明天工地的活我帮你跟工头说一声,歇半天。”
陆振宇没躺下。
他掏出怀里那两张皱巴巴的“大团结”(十元),还有一小叠毛票粮票。
这是他扛包、挨打、玩命换来的,除去吃饭,几乎没剩。
这点钱,在工头王光头脖子上的金链子面前,像个笑话。
不能再等了!
第二天,他揣着仅有的钱,顶着尚未消肿的鞭伤,一头扎进了鹭港最混乱也最充满机遇的地方——边陲里自发形成的“水货”市场。
这里比火车站更喧嚣十倍!
狭窄的街巷两侧挤满了地摊,塑料布上堆着电子表、录音机磁带、花花绿绿的尼龙袜、贴着洋标签的洗发水…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廉价香水味、汗臭和讨价还价的激烈声浪。
陆振宇像一条沉默的鱼,在拥挤的人流中逆流穿梭。
他不再看那些花哨的小玩意儿,鹰隼般的目光只盯着两样东西:电子元件和饲料。
前者体积小,利润高,但风险大;后者笨重,利润薄,但需求稳定。
他很快锁定一个目标。
一个穿着土气蓝布褂、操着浓重潮汕口音的汉子,正蹲在一个卖电子计算器的摊位前,手里捏着几张票子,一脸焦灼地和摊主比划着什么。
摊主叼着烟,爱答不理地摇头。
“老板,三洋计算器,全新的,要多少?”
陆振宇凑近潮汕汉子,声音压得很低,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
汉子警惕地看他一眼:“你有?
咩价钱?”
“比他的,”陆振宇用下巴点了点摊主,“便宜八块。”
他报了个数。
汉子眼睛一亮,但还是犹豫:“货呢?
睇下先(看看先)!”
陆振宇不动声色地将他引到旁边一个堆放杂物的僻静角落,迅速从怀里(帆布包太显眼)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打开,两台崭新的银灰色三洋计算器露出来,液晶屏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闪亮。
汉子拿过去,手指笨拙地按了几下按键,脸上露出喜色:“要!
两台都要!”
他数出几张带着汗味的钞票塞给陆振宇。
钱到手!
心跳得厉害。
这钱,比扛一天包多得多,也快得多!
但陆振宇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种行走在钢丝上的紧张感。
他迅速收好钱,消失在人群中。
接下来的几天,陆振宇像幽灵一样活跃在边陲里市场、元宝街初生的电子摊档和关外一些小型饲料厂之间。
他倒卖过几批电子表,赚了些快钱,也差点被“市管”(市场管理人员)堵在巷子里。
他变得更加谨慎,交易地点选得更刁钻,眼神也练得越发毒辣,一眼就能分辨出谁是真心买货,谁是“钓鱼”的探子。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打听到关外一家叫“红星农垦三厂”的饲料厂有一批库存积压的鸡饲料,处理价极低。
他算了笔账,如果能运到鹭港市区边缘几个养鸡场集中的地方,差价相当可观!
这几乎是他目前能接触到的最大一笔“生意”。
赌一把!
他拿出倒腾电子表攒下的全部本钱,又咬牙向刚发了点饷钱的林国栋借了二十块(林国栋没多问,默默借了)。
雇了一辆破旧的小货车,在凌晨时分,趁着天色未明,悄悄把整整一车饲料拉出了红星农垦三厂。
车开上去市区的土路。
陆振宇坐在副驾,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紧绷了几天的神经稍微松弛。
这笔要是成了,他就有足够的本钱去碰更大的东西,比如…建材!
那些工地上永远在消耗的钢筋水泥!
他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突然!
司机猛地一脚急刹!
轮胎在土路上擦出刺耳的尖叫!
“妈的!
市管查车!”
司机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
陆振宇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岔路口,停着两辆刷着蓝白道的边三轮摩托车,几个穿着制服、戴着大盖帽的人正挥手示意停车!
其中一个领头的,正是上次在火车站追捕他的那个纠察头目!
冤家路窄!
“掉头!
快掉头!”
陆振宇嘶吼。
“掉不了头!
后面也有!”
司机绝望地指着后视镜。
果然,后面土路上也扬起了烟尘!
完了!
被包饺子了!
陆振宇脑子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
这一车货要是被扣下,他不仅血本无归,还得背上林国栋的债!
更可怕的是,他上次逃跑的事还没了结!
几个市管冷着脸围了上来,手电光柱刺眼地打在陆振宇苍白的脸上。
“下车!
证件!
货单!”
领头的那个纠察头目(老陈)皮笑肉不笑地敲着车窗,眼神像打量掉进陷阱的猎物,“哟,又是你小子?
上次跑得挺快啊?
这次带着‘私货’?
胆子不小!”
陆振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推开车门下车,脸上挤出谦卑的笑容:“同…同志,误会误会!
我这都是正规厂出来的饲料,有…有收据的!”
他手忙脚乱地去翻口袋里的收据,手指都在抖。
老陈一把夺过收据,草草扫了一眼,嗤笑一声:“红星农垦三厂的?
处理价?
这收据写得不清不楚!
谁知道你是不是投机倒把,扰乱市场秩序?
车和货,先扣了!
跟我们回去说清楚!”
“同志!
真是正规的!
厂里急着回笼资金才处理的!”
陆振宇急了,声音发颤,“您高抬贵手!
这饲料不能淋雨啊!
马上要下大雨了!”
他焦急地看着阴沉下来的天色。
“哼!
少废话!
扣车!”
老陈不耐烦地挥手。
两个市管就要上前拔车钥匙。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陆振宇。
他看着老陈那张油滑贪婪的脸,再看看那车承载着他全部希望的饲料,一股邪火猛地窜上来!
不行!
绝对不能就这么完了!
电光火石间,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让他事后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卑劣又不得不做的决定。
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是贴着老陈的身体,动作快如闪电,将卷成一卷、用最后血汗换来的三张大团结(三十元)狠狠塞进老陈制服上衣的口袋里!
动作隐蔽得只有两人能感觉到。
“哥!
行个方便!
乡下亲戚养鸡等着救命呢!
这点…买包烟抽!”
陆振宇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和哀求,眼神死死盯着老陈。
老陈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他浑浊的眼珠飞快地转动,扫了一眼口袋里那卷钱的厚度,又瞥了瞥陆振宇那张写满绝望和恳求的脸,以及阴沉得快要滴水的天空。
他脸上那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像面具一样裂开一道缝,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和权衡。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远处隐隐传来的雷声。
几秒钟后,老陈干咳一声,板着脸,声音却低了几分:“哼!
看在你态度还算端正,又是给亲戚救急…下次注意点!
手续要齐全!
赶紧滚蛋!
这鬼天气!”
他挥挥手,像驱赶苍蝇。
“谢谢哥!
谢谢哥!”
陆振宇如蒙大赦,连声道谢,几乎是连滚爬爬地窜回副驾,嘶哑着对吓傻的司机吼道:“快开车!”
破货车像受惊的兔子,猛地蹿了出去,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路口。
车子刚开出去不到一里地,瓢泼大雨就砸了下来!
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车顶和篷布上。
司机把车开到最近一个有棚的地方停下避雨。
陆振宇跳下车,不顾大雨,疯了一样掀开篷布一角查看。
晚了!
靠近边缘的几袋饲料己经被雨水浸透!
他颤抖着手撕开一个湿漉漉的麻袋口子——里面的饲料己经结块,散发出潮湿的霉味!
希望刚刚升起,就被冰冷的雨水浇灭了一半。
他靠着冰冷的车厢壁,滑坐在地上,任凭雨水冲刷着脸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帆布包里那本《红与黑》被雨水浸湿了一角。
他摸出那封苏慕雪的信,信纸也被雨水晕染开一片。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手臂上那道鞭痕在雨水的冲刷下隐隐作痛。
看着那车被雨淋湿、散发着霉味的饲料,看着自己空瘪的口袋和沾满泥水的手掌,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和狠厉在他眼底凝结。
小打小闹的倒爷,终究是刀口舔血,是浮萍!
他需要更稳固、更暴利、更能扎根的生意!
那些工地上轰鸣的搅拌机,堆积如山的钢筋水泥…一个名字在他被雨水冲刷得异常清晰的脑海里炸响:建材!
他必须抓住这个!
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