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土房子

第一章 土坯房里的新亲1993年的秋雨，把富贵屯的土路泡成了烂泥。

卢桂兰攥着李红梅的手，踩着没脚踝的泥浆往屯子深处走，二弟李志强背着三妹李慧敏，

书包上的补丁被雨水泡得发涨。"娘，还要走多久？"李红梅的布鞋早湿透了，

脚趾头在鞋里蜷成一团。她十三岁，个头刚过母亲的肩膀，却已经能从母亲紧绷的下颌线里，

读出那股没说出口的慌张。"快了，过了那片苞米地就是。"卢桂兰的声音有点飘，

眼睛盯着远处两间歪歪扭扭的土房子。土坯墙被雨水淋得发黑，

房檐下挂着几串干瘪的红辣椒，风一吹晃悠悠的，像谁在无声地招手。

这就是继父陈松林的家。卢桂兰是带着三个孩子"倒插门"来的。

前夫李立儒在镇上教了十七年初中数学，去年突然跟学校递了辞职信，

揣着家里仅有的积蓄去了省城，没过半年就寄回张照片——他身边站着个烫卷发的女人，

照片背后写着"我已再婚，勿念"。卢桂兰拿着照片在灶台前坐了半宿，

第二天就托媒人说了这门亲。陈松林比卢桂兰大五岁，是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

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笑起来眼角的纹路能夹住蚊子。媒人说他老实，会疼人，

就是家里穷——穷到三间土房，他和老母亲住一间，两个未嫁的姐姐住一间，

读初中的儿子陈昆挤在炕梢。"娘，这房子咋歪歪扭扭的？"李慧敏从李志强背上探出头，

小辫子上的水珠滴在李志强的脖子里。李志强"嘶"了一声，刚要骂回去，

就被卢桂兰瞪了一眼。"别瞎说。"她压低声音，"以后这就是咱们家了。

"院门口站着个穿蓝布褂子的女人，是陈松林的大姐陈招。她叉着腰，

看见他们跟看见啥稀罕物似的，嗓门亮得能穿透雨幕："哟，可算来了！我弟在灶房烧火呢，

快进来暖暖！"李红梅跟着进了屋，一股霉味混着烟火气扑面而来。

土炕上铺着块发黑的油布，靠墙摆着个掉漆的木柜，柜顶上摞着几个补丁摞补丁的包袱。

陈松林蹲在灶门前添柴，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来了？"他站起身，

手在裤腿上蹭了蹭，从怀里掏出块用油纸包着的糖，递给李慧敏，"给，甜的。

"李慧敏躲在卢桂兰身后，怯生生地不敢接。李志强咽了口唾沫，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块糖——他们姐弟仨，只有过年才能尝到糖味。"拿着吧，你三哥的。

"陈招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我弟特意从供销社买的，平时昆儿自己都舍不得吃。

"卢桂兰连忙推了推李慧敏："快谢谢大伯。""谢...谢谢大伯。"李慧敏接过糖，

飞快地塞进口袋，小手攥得紧紧的。晚饭是玉米糊糊就咸菜。陈松林的二姐陈雪没说话，

扒拉着碗里的糊糊，时不时瞟卢桂兰一眼，那眼神像针似的，扎得李红梅浑身不舒服。

陈昆端着碗蹲在门槛上，背对着他们，肩膀一抽一抽的——李红梅猜，

他准是不高兴家里突然多了这么多人。夜里，姐弟仨挤在炕梢。李慧敏小声哭，

说想原来的家。李志强踹了她一脚："哭啥！娘说了，以后这儿就是家！

""可我想爸..."李慧敏的声音哽在喉咙里。李红梅没说话，睁着眼睛看屋顶的房梁。

她也想爸。想爸把她架在脖子上，去镇上买冰棍；想爸在油灯下批改作业，

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想爸临走前蹲下来，摸她的头说"红梅要照顾好弟弟妹妹"。

可现在，爸成了别人的爸，他们成了没根的草。"别想了。"她拍了拍李慧敏的背，"睡吧，

明天还得去学校。"富贵屯的小学在村头，就两间教室。李红梅插班读五年级，

李志强读三年级，姐弟俩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站在教室门口，被一群陌生的眼睛盯着。

"那是陈松林后娶的带过来的娃。""听说她亲爸在省城发大财了，

不要他们了..."闲言碎语像苍蝇似的嗡嗡作响。李红梅攥紧书包带，头埋得更低了。

第二章 藏在粮缸里的私心秋收的时候，卢桂兰才算真正见识到"穷"的滋味。

陈松林家的地薄，种出来的玉米棒子比别家的小一圈，收完了堆在院里，还没半人高。

"今年的公粮怕是够戗。"陈松林蹲在玉米堆前抽烟，烟袋锅子在裤腿上磕了磕，"要不，

让红梅别上学了？在家帮着喂猪，还能省点口粮。"卢桂兰正在筛豆子的手顿了一下，

豆子滚落在簸箕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不行。"她声音不大，却很坚决，"红梅成绩好，

得让她读。""读啥读？"陈招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件要补的衣服，"一个丫头片子，

读再多书不还是要嫁人？我看啊，不如让志强去读，将来还能顶门立户。""那咋行？

"卢桂兰急了，"志强那性子，坐不住板凳...""娘！我能坐住！

"李志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梗着脖子喊，"我能读！"李红梅站在灶台边，听见这话，

手里的柴火"啪"地掉在地上。她知道家里粮少，也知道陈招一直看她不顺眼，可她没想到，

连读书的资格，都要被这样算计。"吵啥！"陈松林把烟袋往地上一摔，"让红梅读！

学费我去借！"陈招撇撇嘴，没再说话，转身进了屋，嘴里嘟囔着"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姐"。

李红梅的学费，陈松林最终是跟村西头的王老五借的，三分利。卢桂兰心里过意不去，

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割猪草，白天跟着陈松林下地，晚上还得缝缝补补到半夜。

李红梅看在眼里，放学就往家跑，帮着喂猪、做饭。有次她去粮缸舀玉米，

发现缸底藏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几个白面馒头——那是陈招偷偷藏的，留给陈昆吃的。

她把布包塞回去，装作啥也没看见。可心里像被针扎了，密密麻麻地疼。在这个家里，

她和弟弟妹妹，终究是外人。入冬后，李立儒突然寄了封信来，还夹着五十块钱。

卢桂兰拿着信，手都在抖，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趴在炕上哭了。

"他说...他说生意不好做，让我别惦记。"她抹着眼泪，把钱递给陈松林，

"这钱你拿着，还王老五的债。"陈松林没接，蹲在地上抽烟。"他是你男人，

这钱该你拿着。""我跟他早没关系了。"卢桂兰把钱塞给他，"现在，你是孩子他爸。

"陈招在门外听见了，掀开门帘进来："哟，这前夫哥还挺念旧情？不过也是，

毕竟是三个娃的亲爹...""姐！"陈松林打断她，"少说两句。"陈招悻悻地闭了嘴，

转身的时候，瞪了卢桂兰一眼。那五十块钱，最终还是还了债。但从那以后，

陈招看卢桂兰的眼神更不对了，总觉得她心里还惦记着前夫。有次卢桂兰去镇上赶集，

陈招偷偷跟在后面，看她是不是去邮局寄信。这些，卢桂兰都知道。她不说，

只是默默地把陈松林的脏衣服捡起来，搓得干干净净；把陈昆换下来的袜子，

缝补得整整齐齐。李红梅也知道。她看见母亲夜里偷偷抹眼泪，

看见母亲把李立儒寄来的那封信，藏在枕套里，压得平平整整。腊月里，

李立儒又寄了个包裹，里面是三件新棉袄，还有几包水果糖。卢桂兰把棉袄分给三个孩子，

糖却收了起来，说等过年再吃。陈昆看着李志强身上的新棉袄，眼睛红红的。陈招看见了，

拉着陈昆进了屋，半天没出来。李红梅听见屋里传来陈招的声音："你爸就是偏心！

外人的娃穿着新棉袄，你却还穿着去年的旧的！"没过多久，

陈松林就从镇上买了块红布回来，让卢桂兰给陈昆做件新棉袄。卢桂兰连夜赶工，

手指被针扎了好几个洞。除夕夜，一家人围着炕桌吃饺子。

陈松林给每个孩子碗里都夹了个硬币饺子。李慧敏第一个咬到，举着硬币欢呼。

李志强急得直扒拉碗里的饺子，脸都快埋进去了。李红梅的碗里，也有一个硬币。她夹起来，

偷偷放进了卢桂兰的碗里。母亲看了她一眼，眼里亮晶晶的。窗外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

照亮了土坯房的窗户。李红梅想，或许这样，也能算个家吧。

第三章 供销社里的风波开春的时候，李红梅考上了镇中学。去报到那天，

卢桂兰特意煮了两个鸡蛋，塞给她："在学校好好吃饭，别省着。""嗯。"李红梅点点头，

眼圈有点红。镇中学离家远，得住校，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

陈松林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送她去学校。一路上，他没怎么说话，

快到学校门口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递给她："这里面有二十块钱，省着点花。

"李红梅捏着布包，硬硬的，还带着父亲的体温。"爸，我有钱。

"她知道这钱是陈松林跟邻居借的。"拿着。"陈松林把布包往她手里一塞，

"别让人欺负了。"李红梅看着他转身骑车的背影，突然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继父，

脊梁好像有点驼了。镇中学里，大多是镇上的孩子，穿着的确良衬衫，脚上是锃亮的皮鞋。

李红梅穿着打补丁的布鞋，校服也是姐姐们穿过改的，显得格格不入。她不爱说话，

下课就趴在桌上看书，成绩却一直是班里第一。

有次数学老师在课堂上表扬她："李红梅这道题的解法，跟当年李立儒老师教的一模一样！

"班里顿时炸开了锅。"李立儒？是不是那个去省城收废品的李老师？

""听说他现在发大财了，开着小轿车呢！""那李红梅咋还穿得这么寒酸？

"李红梅把头埋得更低了，耳朵根子火辣辣的。她恨那些议论，更恨那个把她们丢下的父亲。

期中考试后，她回了趟家。刚进院子，就听见陈招在跟卢桂兰吵架。"你看看你教的好女儿！

昆儿说，红梅在学校跟人说，她亲爸开小轿车！这不是打我们陈家的脸吗？

""红梅不是那样的人！"卢桂兰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从来没说过这话！""没说？

那别人咋知道的？我看她就是心里惦记着那个有钱爹，嫌我们家穷！""姐！

"陈松林从外面进来，脸上沾着泥，"你少说两句！红梅不是那样的孩子！

""你就护着她们娘仨吧！早晚把这个家败光！"陈招一摔门，进了屋。李红梅站在门口，

进退两难。她想解释，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卢桂兰看见她，

眼圈更红了："梅梅，你别往心里去，你大姑就是...就是嘴碎。""娘，我没说。

"李红梅的声音有点抖。"娘知道。"卢桂兰拉着她的手，往屋里走，

"锅里给你留了红薯粥。"吃饭的时候，陈昆没说话，扒拉着碗里的粥，

时不时瞟李红梅一眼。李红梅知道，他也信了陈招的话。下午，

李红梅去镇上供销社买笔记本，正好撞见陈招在跟售货员聊天。"...那丫头就是白眼狼！

我们家供她吃供她穿，她倒好，天天惦记着那个有钱爹！我看啊，早晚得跑回她亲爸那儿去！

"李红梅攥紧手里的钱，转身就走。刚走出供销社，就听见有人喊她。"红梅？"她回头，

看见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有点眼熟。"你是...""我是你爸的朋友，王强。

"男人笑着说，"你爸让我来看看你，给你带了点东西。"他从包里掏出个书包，

还有几件新衣服。"你爸生意忙，走不开，让我跟你说，别跟你妈置气，有空他就来看你。

"李红梅看着那些东西，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我不要。"她把东西往回推，"你告诉他，

我过得很好，不用他惦记。""这孩子..."王强还想说什么，李红梅已经转身跑了。

她跑回家，把自己关在屋里。卢桂兰进来的时候，看见她趴在炕上哭，枕头都湿了一大片。

"咋了这是？"卢桂兰摸了摸她的头。"娘，他为啥要来？"李红梅哽咽着，

"他是不是觉得，给点钱，给点东西，就能弥补了？"卢桂兰没说话，只是抱着她，

轻轻拍着她的背。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天晚上，陈松林把陈招叫到屋里，说了很久的话。李红梅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只知道从那以后，陈招没再当着她的面说过难听话，只是看她的眼神，还是冷冰冰的。

第四章 苞米地里的抉择李志强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他不是读书的料，上课总睡觉，

考试门门不及格，老师找了卢桂兰好几次，卢桂兰没办法，只能让他回家帮着种地。

"我早就不想读了。"李志强扛着锄头，跟在陈松林身后下地，"在学校待着没意思，

还不如种地自在。"卢桂兰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李红梅知道，

母亲是怕弟弟跟村里那些半大的小子学坏——富贵屯有几个年轻人，不种地，

整天在镇上闲逛，听说还赌钱。幸好，李志强跟着陈松林，倒也学了些庄稼活。春种秋收，

样样不含糊，就是性子还是毛躁，动不动就跟人起冲突。有次跟村里的二柱子抢水浇地，

差点打起来，还是陈松林把他拉了回来。"你咋这么冲动？"陈松林把他拽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