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北方，天空是一种被彻底洗涤过的、近乎抽象的蓝，高远得让人心生敬畏。
空气里不再有南方那种无处不在的、黏稠湿润的水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冽的、带着某种不知名草木辛烈气息的干爽。
风吹在脸上，不再是温柔的抚摸，而有了清晰的、略带棱角的触感。
南无意站在偌大的校园广场中央，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无意间遗落在此地的、格格不入的南方种子。
喧闹声从西面八方涌来，各地口音交汇成一片活力的海洋。
“文学院这边！”
“经管院的新生看这里！”
热情的学长学姐们举着牌子，声音嘹亮。
可这些声音越是热烈，南无意心底那份孤寂的凉意就越是清晰。
她拖着的那个巨大行李箱，轮子在古朴而坚硬的石板路上不断发出笨重而委屈的磕绊声，仿佛在替她发出无声的抗议——这不应该是它的归处。
妈妈恨不得将整个家都塞进来。
箱子里有家乡的腊肉、外婆亲手制的辣酱、她从小到大枕惯了的荞麦皮枕头，甚至还有一套小巧的白瓷茶具。
这些是她与过去生活的强力链接，此刻却成了她在此地步履维艰的负累。
她攥着录取通知书，上面“新闻与传播学院”几个字清晰无比，可放眼望去，那些红色的横幅在她焦虑的眼中模糊成了一片晃动的色块，她找不到自己的“巢”应该在哪里。
一种巨大的、近乎物理性的彷徨攫住了她。
离家的伤感，对未知环境的畏惧，以及此刻找不到归属的茫然，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她牢牢困在原地。
她甚至开始荒谬地想象，如果此刻转身，是否能搭上返程的列车，逃回那个温润的、熟悉的、永远不会让她迷路的江南水乡。
“需要帮忙吗？”
一个声音从侧上方传来，平静，音质像浸过了这北方的秋水，带着一丝凉意，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像一颗石子投入她混乱的心湖，漾开一圈短暂的、定格的涟漪。
他胸前挂着的蓝色志愿者证在风中轻轻晃动。
“北顾然”三个字，和一个清晰的“大二”字样，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视线。
**北。
顾。
然。
**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一个和她姓氏截然相反的方向，一个听起来就坚定、沉稳，甚至有些固执的名字。
跟她名字里那种“云淡风轻”的意味，形成了奇妙的对照。
“我……我是新闻系的新生，南无意。”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江南水汽濡湿过的软糯口音，在这干燥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微弱，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娇气。
他的目光在她因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上停留了大约一秒。
南无意确信，他一定也捕捉到了她名字里的那个“南”字。
但他什么也没评论，只是极其自然地上前一步，朝她伸出了手，目标明确地握住了她那巨大行李箱的拉杆。
“宿舍区在东边，跟我来。”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是纯粹的陈述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公事公办的可靠。
然而，当他发力提起箱子的那个瞬间，南无意清晰地看到，他结实的小臂肌肉瞬间绷紧，手腕处的筋骨清晰地凸起，整个人的姿态都因为那意想不到的重量而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有些诧异地侧过头，目光再次落回那只硕大无朋比的箱子上，然后又移回她脸上，眉头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你这里面……”他顿了顿，似乎在筛选一个合适的词语，最终选了一个相对客气的说法，“是装了半座江南的雨季过来吗？”
“……”南无意的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连耳根都烫得厉害。
一种被看穿、甚至是被轻微“审判”了的窘迫感瞬间淹没了她。
“都是……一些必需品。”
她几乎是嗫嚅着解释，声音更小了，“妈妈准备的……怕我吃不惯。
还有……几本常看的书，一套……泡茶的东西……”她的声音在他的注视下越来越微弱，最终消失在唇边。
在他那冷静的、属于北方的审视下，她那些视若珍宝的、来自南方的“必需品”，此刻显得如此累赘、如此小家子气，充满了与这里格格不入的、过分的隆重。
北顾然听完，并没有再发表评论，只是几不可闻地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短促的气音，像是被逗乐了，又更像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印证。
那笑意太浅太淡，瞬间就消散在他线条冷硬的唇角，却奇迹般地将他眉眼间那点天生的清冷冲淡了些许。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以一种更稳、更用力的方式提起了箱子，转身，为她引路。
走吧。”
他走在前面，高大的背影像一堵可以遮风的墙，自然而然地在她与熙攘人流之间隔出了一小片安全的领域。
南无意赶紧跟上，小心翼翼地维持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
她看着他被风吹得微微鼓起的衬衫后背，看着他宽阔而平首的肩膀，看着北方高远蓝天映衬下他挺拔而沉默的轮廓。
他走路的速度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是刻意放慢了，显然是在迁就着她的步调。
行李箱沉重的轮子压在石板路上，发出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沉闷而顺从的滚动声。
周围的世界依旧喧嚣鼎沸，可奇怪的是，跟在他身后，南无意却觉得自己的世界忽然安静了下来。
那种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彷徨感，虽然并未完全消失，却像退潮般，缓缓地、暂时地隐退了下去。
它不再是无边无际的海洋，而变成了可以搁置在岸边的、具体的东西。
她不再是一个完全迷失的孤岛。
至少在此刻，她有了一个临时的、沉默的坐标。
**北顾然。
**她在心里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这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迎新日。
一个大二的学长，履行着志愿者的职责，帮助了一个看起来有点迷糊的新生学妹。
仅此而己。
但南无意那属于女性的、纤细的首觉却隐隐告诉她，有些故事的经纬，命运的丝线，往往就是从这样看似微不足道、理所当然的交点，开始悄然编织的。
比如，一个名叫**南无意**的女孩，在她北上求学的第一天，在她最彷徨无措的时刻，遇到了一个名为**北顾然**的、沉稳的北方坐标。
她的北上之旅，在这一刻，才真正撕开了宏大叙事的帷幕，露出了它具体而微的、充满未知的第一章。
而他那句关于“半座江南”的调侃，和她此刻依旧发烫的脸颊，都成了这一章里，最初、也最清晰的注脚。
她忍不住想，这个看起来有点严肃、力气很大的学长，会不会……其实也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公事公办”？
这个念头悄然滋生，为下一场或许即将到来的“殷勤”，留下了一扇未被关紧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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