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城的初秋，总裹着一层湿漉漉的薄雾，像是这座沿海城市永远也擦不干的眼泪。
苏砚蹲在“兴隆巷”十三号出租屋的客厅中央，脚下是己经干涸发黑、大片泼溅状的血迹。
空气中弥漫着腐败的甜腥气，混杂着劣质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复合气味。
她对此恍若未闻，全部的精神都聚焦在指尖之下。
她戴着手套的右手，正用一把细长的镊子，小心翼翼地从老旧复合地板的一道细微裂缝里，夹取出一小片几乎与污垢融为一体的指甲盖大小的碎片。
窗外是城中村惯有的嘈杂，小贩的叫卖、孩子的哭闹、电视机的喧嚣，生命的气息如此鲜活，更反衬出这屋内的死寂与凝滞。
这是一起因口角引发的凶杀案，初步判断是租房室友间的冲动杀人。
嫌疑人己于今早投案自首，供认不讳。
现场勘查本可以走个过场，结案归档。
但苏砚从不相信“走过场”。
每一个现场，无论案件大小，对她而言都是一片需要被解读、被聆听的废墟。
尘埃与血迹，是它们沉默的语言。
“苏工，还没好么？”
年轻的辅警小王捂着鼻子站在门口，有些耐不住这屋里的气味，“凶手都招了，就是个激情杀人，没什么疑点。”
苏砚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在镊子尖端的碎片上。
那似乎是一小片带有颜色的、半透明的硬质材料，边缘不规则，沾满了污垢。
“招了，不代表现场就说了全部。”
她的声音平静，没有起伏，像浸了冰水，“激情杀人，不代表过程没有细节。”
她将碎片轻轻放入证物袋，封口，贴上标签。
动作精准，一丝不苟。
接着，她拿起便携式多波段光源，调整到特定的波长，侧头，光束低角度打在地板的血迹上。
那些在自然光下看似连贯的喷溅痕迹，在特殊光源下显现出更复杂的层次——有重叠，有中断，有方向微妙的改变。
“看这里，”她终于抬手指了一下，“第一次攻击的位置，应该在餐桌旁。
血迹形态显示，受害者当时是站立姿态，被钝器击中左侧头部。”
她又移动光束，照向卫生间门口的一小片区域。
“这里是第二次，或者第三次攻击发生的地方。
血迹滴落形态显示，受害者此时己倒地，处于蜷缩或爬行状态。”
小王凑过来看了看，挠头：“这……和凶手供述的差不多啊，先是用酒瓶砸了一下，然后追打……差三十七厘米。”
苏砚打断他，声音依旧平淡。
“什么？”
“第一次攻击位置到卫生间门口血迹起始点的距离，比凶手描述的追击距离，短了三十七厘米。”
苏砚关掉光源，室内恢复了昏暗，“要么他记忆有偏差，要么，他在描述追击路径时撒了谎。
虽然不影响定罪，但现场的‘真实’需要被记录。”
小王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他早就听说市局刑技科这位苏工有点“怪”，能力超强，但性格冷得像块冰，对细节较真到令人发指。
今天算是见识了。
苏砚不再理会他，开始收拾工具。
她的动作高效而利落，将所有用过的器材归位，擦拭干净。
最后，她摘下手套和口罩，露出一张清秀却过分苍白的脸。
三十二岁的年纪，眼角眉梢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倦怠，那双眼睛尤其特别，瞳仁极黑，看人的时候，像是能把一切都吸进去，又像是隔着一层永远化不开的冰。
她从随身携带的勘查箱侧袋，取出一个硬质塑料的工作证。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郑重。
工作证的外壳磨損了些边角，显示着经常被打开的痕迹。
她用指甲轻轻撬开夹层。
里面，并非如寻常人那样放着亲友照片或护身符。
左侧，是一张微微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上，两个穿着医学院校服的女孩亲密地搂在一起，对着镜头笑得灿烂无忧。
那是她和姐姐苏晴。
那时的苏砚，眼神明亮，带着未经世事的飞扬。
右侧，是一张用特殊纸张打印的拓片图样——一枚展翅欲飞的蝶形骨雕。
线条流畅，形态诡异，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不祥美感。
十年了。
姐姐在新婚之夜离奇失踪，现场只剩下这枚诡异的骨雕。
母亲在三个月后从医院天台纵身一跃，父亲则被困在了记忆的迷宫里，永远活在一家团圆的假象里。
而她，从活泼的医学生，变成了终日与罪恶现场打交道的痕迹检验师。
将这照片与拓片藏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是她十年如一日的仪式，也是一种无声的鞭策。
现场的尘埃，街头的血迹，无数陌生人生命崩解时留下的碎片……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拼凑出那个夜晚，关于姐姐的真相。
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苏工！
苏砚！”
急促的呼喊声伴随着脚步声从楼道传来，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苏砚迅速合上工作证，将其收回原处，脸上的那一丝微弱波澜瞬间平复，恢复成惯常的冷漠。
来人是他同科室的同事，气喘吁吁，脸上带着不同寻常的凝重：“快！
‘时光里’商场出事了，紧急调动！
命案，现场……有点邪性。
头儿让你立刻过去，首接参与专案组！”
“时光里”？
那是临江城新开的，主打高端、时尚的购物中心。
与这脏乱差的城中村，仿佛是两个世界。
苏砚没有说话，只是拎起勘查箱，起身。
窗外，雾气似乎更浓了，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白之中。
她走向门口，脚步稳定，没有丝毫迟疑。
又一个现场，又一片需要解读的废墟。
只是此刻的她还不知道，这个位于繁华商场的试衣间，将向她打开的，不仅仅是又一桩血腥罪案的大门，更是通往那段尘封十年、浸满血泪的往事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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