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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雕侠侣马头琴

狼天下 著

其它小说连载

《神雕侠侣马头琴》这本书大家都在其实这是一本给力小小说的主人公是苏燕叶向讲述了​遭灭顶之灾宋嘉定三深临安城的梧桐叶落了满踩上去沙沙作像极了叶府书房里那支断了尖的狼毫在宣纸上拖出的败叶孤鸿站在窗手里捏着刚写好的奏墨迹未“魏严通敌”四个字力透纸几乎要将宣纸戳“老该用晚膳”老管家福伯端着托盘进看见他鬓角的白发又添了几叹了口“您这几日几乎没合就算弹劾魏严要也得顾着身”叶孤鸿放下奏揉了揉眉心:“福...

主角:苏燕,叶向天   更新:2025-10-25 14: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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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家遭灭顶之灾

宋嘉定三年,深秋。临安城的梧桐叶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像极了叶府书房里那支断了尖的狼毫笔,在宣纸上拖出的败笔。叶孤鸿站在窗前,手里捏着刚写好的奏折,墨迹未干,“魏严通敌”四个字力透纸背,几乎要将宣纸戳穿。

“老爷,该用晚膳了。”老管家福伯端着托盘进来,看见他鬓角的白发又添了几缕,叹了口气,“您这几日几乎没合眼,就算弹劾魏严要紧,也得顾着身子。”

叶孤鸿放下奏折,揉了揉眉心:“福伯,你说这天下,怎么就容不下一句真话?”他转身看向墙上的《山河图》,手指点着西北的玉门关,“魏严要割河西三郡给西夏,那是咱们大宋的骨血啊!我身为御史,若不言,百年后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福伯把参汤放在桌上:“少爷还在等您讲故事呢。”

提到儿子,叶孤鸿的脸色柔和了些:“向天呢?”

“在偏院练您教的‘流云掌’,说要练好了保护您。”

叶孤鸿笑了,眼底却掠过一丝忧虑。这几日他总觉得不对劲,府外的巷子多了些陌生面孔,夜里常有马蹄声在巷口徘徊。魏严的势力遍布朝野,他这封奏折递上去,怕是会引来杀身之祸。

“福伯,”他忽然严肃起来,“我那半块云鹤佩,你收好了吗?”

“收着呢,贴身带着。”福伯从怀里掏出个锦袋,里面是半块白玉佩,上面刻着个“清”字。

“若真有不测,你带着向天走,往西北去,找玉门关的马五爷。”叶孤鸿的声音压得很低,“那玉佩的另一半,在苏御史家,他们欠我一个人情,定会护向天周全。”

福伯刚要说话,院外突然传来“哐当”一声——是门被撞开的声音。紧接着是厮杀声、惨叫声,还有瓷器碎裂的脆响。

“老爷!影卫来了!”家丁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胸口插着一支箭,“他们……他们说要……要灭门!”

叶孤鸿猛地拔出墙上的剑,剑身映着他决绝的脸:“福伯,带向天走!从密道!”

“老爷您呢?”

“我是叶家的根,得留在这儿。”他推了福伯一把,“告诉向天,爹不是贪官,爹是在守大宋的土!”

偏院的月光下,十岁的叶向天正练着掌法,小小的手掌拍在树干上,震落几片叶子。福伯拽着他往假山跑,他还在挣扎:“福伯我还没练完!爹说要练到掌风带响才行!”

“别问了!再晚就来不及了!”福伯的声音发颤,拉着他钻进假山后的密道。

密道里漆黑一片,只能听见彼此的喘息和外面隐约的火光。叶向天闻到了烟味,还有……血腥味。他想起爹昨天教他的话:“男子汉,遇事不能慌。”可他的腿还是忍不住发抖。

“福伯,外面怎么了?”

“没什么,是……是走水了。”福伯的声音在发抖,“咱们去投奔马五爷,等风头过了就回来。”

密道的尽头是城外的乱葬岗。福伯拉着他爬出来时,叶向天回头望了一眼——叶府的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夜空。他好像看见了爹的影子,站在屋顶上,手里的剑闪着光,周围全是穿黑衣的人。

“爹!”他想冲回去,被福伯死死按住。

“少爷!你爹让你活着!活着才能报仇!”福伯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嘴角出血,“记住那些人的样子——黑衣,腰间有‘影’字令牌,领头的左脸有月牙疤!”

叶向天咬着牙,看着那片火海,把那些画面刻进心里。他看见一个黑衣人举着巨斧,劈开了叶家的牌匾,“叶府”两个字在火里蜷成了灰烬。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福伯才停下来,靠在一棵老槐树下喘气。他从怀里掏出那个锦袋,塞到叶向天手里:“这是云鹤佩,收好。到了玉门关,找马五爷,他会教你本事。”

“福伯,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福伯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得回去看看……你爹说不定还在等我。”他从怀里掏出个窝头,塞给叶向天,“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别回头。”

叶向天看着福伯往回走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晨雾里。他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见福伯——后来他才听说,福伯为了引开追兵,故意往反方向跑,被影卫乱箭射死在乱葬岗。

他攥着窝头和玉佩,沿着路往前走。深秋的风像刀子,刮得他脸生疼。他想起爹教他的流云掌第一式“起尘”,试着挥了挥手,却连一片落叶都没打下来。

“爹,我一定会练好掌法,一定会找到那些黑衣人。”他对着风说,声音被吹散在路尽头,“我会让他们知道,叶家的人,没那么好欺负。”

走了三天三夜,干粮吃完了,水也喝光了。叶向天倒在路边,意识模糊间,好像看见爹站在面前,摸着他的头说:“向天,记住,真正的力量不是打败敌人,是守护想守护的人。”

他猛地睁开眼,看见一个老驼夫赶着驼队经过,手里拿着个水囊。

“娃,你咋在这儿?”老驼夫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

叶向天想说话,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老驼夫给了他水,又递过一块馕:“看你的样子,是从临安逃出来的?最近那边不太平。”

叶向天点点头,把馕塞进嘴里,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他想起了爹做的桂花糕,想起了娘在灯下给他缝的棉袄,想起了叶府院子里的那棵海棠树,春天开得像一片云霞。

“我要去玉门关。”他说。

老驼夫愣了愣:“玉门关?那地方可是鸟不拉屎的戈壁,你去那儿干啥?”

“找马五爷。”

老驼夫眼睛一亮:“你认识马五爷?”他拍了拍叶向天的肩膀,“巧了,我就是马五爷的朋友,正要回玉门关。跟我走吧,路上我给你讲马五爷的故事——他年轻时啊,可是条响当当的汉子……”

驼队缓缓前行,叶向天坐在驼背上,望着越来越远的临安方向。他把云鹤佩紧紧攥在手里,玉佩的棱角硌得手心生疼,却让他觉得踏实。

他不知道前路有多少风沙,多少敌人,但他知道,爹的话、叶家的血、福伯的命,都压在了他的肩上。从今天起,叶向天不再是那个在偏院练掌的孩子,他是叶家唯一的火种,是奔往玉门关的复仇者,是要在荒芜大地上,重新点燃希望的人。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远方的路。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但他别无选择,只能一步一步走下去——为了爹临终前的眼神,为了那片燃烧的火海,为了心中那句未曾说出口的誓言。

玉门关的风,已经在远处等着他了。而他不知道的是,在那风沙的尽头,有更多的人和事,正等着他去遇见——有并肩作战的伙伴,有深藏的秘密,有比家仇更沉重的责任,还有……让他明白“守护”二字真正含义的契机。

家仇的种子已经埋下,只待风沙灌溉,终有一天,会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

第一卷 玉门残喘

第一章 风沙渡惊魂

第一节 马厩里的疤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沙哑的歌声撞在风沙渡客栈的土墙上,又被穿堂而过的朔风卷了出去,在戈壁上打着旋儿,渐渐散了。叶向天蹲在马厩的干草堆里,听着这半阙《凉州词》,手里的毛刷无意识地停在瘸腿老马“老黄”的脖颈上。

老黄打了个响鼻,温热的气息喷在他手背上,带着草料和尘土混合的味道。他低头看去,左手背上三道狰狞的疤痕在昏暗中泛着青白色,像三条冻僵的小蛇。这是十年前留下的——那天夜里,影卫的短刀划破他的手背,血滴在父亲书房的“清浊分明”匾额上,晕开一小朵暗红的花。

“阿天!磨蹭啥?王掌柜的酒葫芦空了,去窖里拎两坛烧刀子!”

前院传来店小二狗剩的吆喝,声音里裹着沙粒,刺得人耳朵疼。叶向天应了一声,将毛刷挂回木柱。柱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刻痕,一道是一天,三年来,已经刻满了三圈,像条磨不掉的锁链。他拍了拍老黄的瘸腿——这匹老马是他三年前从沙暴里拖回来的,右后腿被碎石砸断了,如今走路一瘸一拐,却比客栈里任何活物都懂他的心思。

“等着,回来给你加把豆饼。”他低声说,声音被马厩的霉味浸得发潮。

穿过客栈大堂时,火塘里的牛粪火正旺,映得墙上“风沙渡”三个歪歪扭扭的字忽明忽暗。掌柜王二麻子趴在柜台上打盹,油光锃亮的脑袋随着风势一点一点,像个不倒翁。角落里,几个赶驼队的汉子正划拳,酒碗碰得山响,其中一个络腮胡拍着桌子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叶向天的脚步顿了顿。春风不度玉门关。

他想起临安的春天,府里的海棠树开得如云似霞,母亲总爱摘几朵插在鬓角,父亲坐在廊下看《资治通鉴》,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花白的胡须上镀上层金边。那时他总缠着父亲教流云掌,小小的手掌拍在青石板上,父亲就笑着说:“向天,掌要像春风拂柳,不是劈柴禾。”

可春风到不了玉门关。这里只有风,带着沙砾的风,刮得人脸生疼,刮得记忆都发了黄。

酒窖在客栈后院,潮湿得能拧出水。叶向天拎着两坛烧刀子往外走,经过柴房时,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他皱眉推门,只见一只瘦得皮包骨的沙狐正叼着块干硬的窝头,见了人,吓得一哆嗦,窝头掉在地上,一溜烟窜进柴堆。

叶向天捡起窝头,上面还留着沙狐的牙印。他忽然想起妹妹叶灵,小时候总爱把糕点掰碎了喂府里的狸猫,奶声奶气地说:“哥哥,小动物好可怜。”那年妹妹才五岁,梳着双丫髻,脖子上戴着个银项圈,刻着个“灵”字……

心口猛地一揪,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他把窝头塞进柴堆缝隙,转身往外走,眼眶却有些发热。十年了,他甚至记不清妹妹的脸,只记得项圈上那个“灵”字,在月光下闪着怯生生的光。

“阿天,发什么愣?”王二麻子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转着个油光的算盘,“客官催酒了。”

叶向天慌忙低头,将酒坛递过去,左手下意识地往袖子里缩了缩。王二麻子的目光在他手背上扫了一眼,没说话,只是往他手里塞了块麦饼:“刚烤的,填填肚子。”

这三年,王二麻子待他不算坏,虽时常骂骂咧咧,却总在寒冬腊月给他留一碗热汤,在他发烧时让狗剩去请游医。可叶向天知道,这客栈里的人,谁都有不能说的过去。王二麻子的腿是跛的,据说年轻时在戈壁里被马匪打断过;狗剩的爹娘死在沙暴里,他怀里总揣着半块啃不动的胡饼,说是爹娘留给他的念想。

只有他,连念想都不敢大声说。

回到马厩时,老黄正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的白气比刚才更急。叶向天心里一动——这老马通人性,但凡有生人靠近,总会这样焦躁。他刚把豆饼倒进马槽,就听见客栈前院传来马蹄声,不是寻常商队的杂乱,而是三匹,蹄铁敲在碎石上,节奏均匀得像鼓点。

他悄悄拨开马厩的木栅栏,往外望了一眼。

夕阳正沉,戈壁滩被染成一片血红色。三个黑衣人骑着黑马,停在客栈门口,为首的那人穿着件玄色劲装,左肩微微隆起,左脸一道月牙形的疤痕在暮色里泛着青,像块没长好的烂肉。

叶向天的血液瞬间冻住了。

是他。

十年前那个深夜,就是这道疤,举着柄巨斧,劈开了叶府的朱漆大门。斧头落下时,他躲在柴房的夹层里,透过木板的缝隙,看见那道疤在火光里扭动,听见父亲的怒吼,母亲的哭喊,还有妹妹撕心裂肺的“哥哥”……

“掌柜的,打尖。”疤脸人的声音像磨过的砂石,刮得空气都发涩。

王二麻子堆着笑迎上去:“客官里面请,有刚宰的黄羊肉,还有新酿的烧刀子……”

“不必。”疤脸人打断他,手按在腰间的弯刀上,刀鞘是鲨鱼皮的,在暮色里闪着暗光,“我们找人。十年前从临安逃出来的,姓叶,约莫二十出头,左手背上有三道疤。”

“哗啦”一声,角落里划拳的汉子们停了手,酒碗摔在地上,碎成几片。穿堂里的风突然变得刺骨,连火塘里的牛粪火都蔫了下去。

叶向天猛地缩回栅栏后,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的马厩墙壁。左手背上的疤痕像被火烫过,疼得他浑身发抖。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撞着胸腔,盖过了外面的风声。

爹……娘……你们还活着吗?

这个念头像根针,十年来,时时刻刻扎着他的心。他总在想,或许父亲从后门逃出去了,或许母亲被好心人救了,或许妹妹……或许妹妹只是被掳走了,还活着。可影卫追到了玉门关,追到了这鸟不拉屎的风沙渡,他们的出现,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最后一点侥幸。

“阿天?阿天在吗?”狗剩的声音在马厩外响起,带着慌张,“客官问你呢,你出来一下……”

叶向天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看见老黄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像两盏小灯,正望着他,仿佛在说“别怕”。他忽然想起父亲教他的流云掌心法:“气沉丹田,心若止水……”可他的丹田像揣了只兔子,心乱得像团麻。

“磨蹭什么?叫他滚出来!”疤脸人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

王二麻子推了狗剩一把,朝马厩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快去,就说他是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

狗剩哆哆嗦嗦地走到马厩门口,刚要推门,叶向天突然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低着头,左手藏在身后,粗布袖子故意往下扯了扯,遮住手背的疤痕。穿过穿堂时,他看见疤脸人的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正死死盯着他。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粗重得像破风箱。

“抬起头。”疤脸人说。

叶向天的喉结滚了滚。他能感觉到所有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同情,还有疤脸人那带着杀意的审视。他想起老黄的瘸腿,想起王二麻子的跛脚,想起狗剩怀里的胡饼——在这里,每个人都藏着伤口,可伤口总得见光。

他缓缓抬起头。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从客栈门口照进来,落在他脸上。他看见疤脸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似乎在回忆什么。他看见自己映在酒坛上的影子,瘦得像根柴禾,眼神却不像十年前那样怯生生的——那里藏着十年的风沙,十年的等待,还有十年未曾熄灭的火。

“你叫什么?”疤脸人问。

“阿天。”他答,声音有些沙哑,却很稳。

“从哪里来?”

“不知道。”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记事起就在戈壁上,跟着驼队跑。”

疤脸人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在他藏在身后的左手上。“把手伸出来。”

叶向天的手猛地一颤。

就在这时,客栈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比刚才那三匹更急,像阵旋风刮了进来。一个穿红衣的女子翻身下马,背上的长刀“噌”地抽出半寸,刀光在暮色里亮得刺眼。

“几位官爷在找人?”女子的声音清亮,像碎冰撞在玉盘上,“巧了,我也在找个姓叶的。不如说说,你们找他做什么?”

疤脸人猛地回头,眼神瞬间变得锐利:“你是什么人?”

女子将长刀往地上一顿,刀鞘上的七颗铜钉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响。她头发用根红绸束着,脸上沾着风沙,嘴角却带着笑,像朵开在戈壁上的红刺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断水刀苏燕。倒是你们,影卫的令牌藏着掖着,是怕人知道你们又来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影卫”两个字一出,王二麻子“哎哟”一声,瘫坐在地上。穿堂里的风更冷了,带着股血腥味。

叶向天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却不是因为害怕。他看着苏燕的红衣,在昏暗的客栈里像团跳动的火,突然想起母亲鬓角的海棠花——原来春风不是不度玉门关,只是换了种模样,带着刀光剑影,闯了进来。

疤脸人盯着苏燕,手缓缓握住了刀柄:“小姑娘,少管闲事,免得祸及自身。”

“闲事?”苏燕笑了,笑声里带着刀气,“十年前临安叶府的事,算不算闲事?叶御史一家三十七口,被你们屠了满门,连襁褓里的娃娃都没放过,这笔账,我苏燕替天管了!”

叶向天猛地抬头,看向苏燕。她怎么知道叶府的事?怎么知道三十七口?

疤脸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月牙疤在抽搐:“找死!”

话音未落,他腰间的弯刀已经出鞘,带着风声劈向苏燕。叶向天只觉眼前红光一闪,苏燕的断水刀已然迎上,两刀相击,火星溅在地上,像炸开的星子。

“快走!”苏燕的声音隔着刀光传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往东,黑风山!找马五爷!”

叶向天浑身一震。

马五爷。

这个名字,父亲在密道里跟福伯说过,福伯在乱葬岗前跟他说过。原来爹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像颗种子,埋在风沙里,等了十年,终于要发芽了。

他转身冲进马厩,解下老黄的缰绳。翻身上马时,他回头望了一眼,苏燕的刀光里混着血,不知是她的,还是疤脸人的。老黄似乎知道要逃命,瘸着腿,竟跑得比风还快,驮着他冲出客栈,冲进漫天黄沙里。

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疼得他睁不开眼。他伏在马背上,后颈不知何时被划了道口子,血顺着衣领往下淌,滴在胸口的云鹤佩上。玉佩被血浸得温热,上面的“清”字仿佛活了过来,在他心口轻轻跳动。

爹,娘,妹妹……我要活下去。

他对着风沙默念,声音被吹散在戈壁上,却异常坚定。左手背上的疤痕还在疼,可这一次,疼里带着劲,像把刀子,要把十年的怯懦和恐惧,全都剜掉。

远处的黑风山在暮色里像头蛰伏的巨兽,山影越来越近。叶向天知道,从踏入这风沙渡的那天起,“阿天”就只是个名字,活下来的,从来都是叶向天——那个左手带疤,胸口藏着半块云鹤佩,要在这荒芜的大地上,找回公道的叶家子孙。

老黄的蹄子踩在戈壁上,发出“咯吱”的响,像在替他数着步子。一步,两步,三步……离风沙渡越来越远,离黑风山越来越近,离十年前的血海深仇,也越来越近。

他忽然想起那半阙没唱完的《凉州词》。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可他觉得,春风已经来了。就藏在苏燕的刀光里,藏在老黄的瘸腿上,藏在他胸口那半块沾了血的云鹤佩里,正往黑风山的方向,一步一步,吹过来。

第二节 影子令牌

戈壁的日头落得快,前一刻还金灿灿的沙砾,转瞬间就被暮色浸成了灰紫色。风沙渡客栈的灯笼刚点起来,昏黄的光透过蒙尘的窗纸,在地上投下几道歪歪扭扭的影子,像被风扯碎的布条。

叶向天蹲在马厩的草料堆上,手里摩挲着那半块云鹤佩。玉佩的断口处被体温焐得温润,可“清”字的棱角依旧硌手,像父亲临终前那句没说完的话:“天儿,记着……”记着什么?是记着影卫的刀,还是记着那半块刻着“浊”字的佩?

老黄打了个响鼻,用脑袋蹭他的胳膊。叶向天回过神,把玉佩塞进贴身的衣襟,摸出怀里的麦饼——王二麻子刚给的,还带着火塘的温度。他掰了一半喂给老黄,看着老马瘸着腿,费劲地咀嚼着,忽然想起福伯。十年前福伯也是这样,把最后一块窝头塞进他手里,自己转身往回走,背影在火光里缩成个小黑点。

“哐当——”

客栈前院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力道之大,连马厩的木栅栏都跟着颤了颤。叶向天的心猛地一揪,像被无形的手攥住了。这不是商队的动静,商客进店会喊“店家接马”,而这脚步声,沉、稳、急,落地时带着股说不出的狠劲,像极了……像极了十年前那些闯进叶府的影卫。

他悄悄拨开栅栏的缝隙,往外望。

三个黑衣人站在客栈门口,身形都很高,玄色劲装的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靴底的铁掌——那是江湖上最阴毒的“踏雪无痕”,走在青石板上悄无声息,可落在戈壁的碎石上,却会发出“咔嗒”的脆响,像毒蛇吐信。

为首的那人站在最前,左肩微微耸着,仿佛那里藏着块不自在的骨头。他慢慢抬起头,昏黄的灯笼光落在他脸上,叶向天的呼吸骤然停了——左脸一道月牙形的疤,从眉骨一直划到下颌,疤痕的边缘泛着青紫色,像是新伤叠着旧伤,在暮色里看着格外狰狞。

是赫连铁树。

十年前那个血夜,就是这道疤,举着柄开山斧,劈开了叶府的朱漆大门。叶向天躲在柴房的夹层里,透过木板的缝隙,看得清清楚楚——斧刃上沾着祖父的血,沾着母亲的绣花针,沾着妹妹银项圈上的“灵”字……

“店家,打尖。”

赫连铁树的声音像两块砂石在摩擦,每个字都带着寒意,刮得穿堂里的风都变了味。王二麻子从柜台后探出头,原本堆着笑的脸,看见那道月牙疤时,瞬间僵住了,手里的算盘“啪嗒”掉在地上,珠子滚得满地都是。

“客……客官里面请。”王二麻子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小店里有黄羊肉,有烧刀子,还有刚烙的胡饼……”

“不必。”赫连铁树打断他,手按在腰间的弯刀上。那刀鞘是鲨鱼皮做的,上面镶着七颗铜钉,在灯笼光下闪着幽幽的光,“我们找人。”

“找、找什么人?”王二麻子的后背紧紧贴着柜台,像要把自己嵌进木头里。

赫连铁树的目光扫过客栈大堂,落在角落里划拳的驼夫身上,又掠过缩在灶台边的狗剩,最后停在马厩的方向。叶向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往草料堆深处缩了缩,左手死死按住胸口的云鹤佩——玉佩的棱角硌得肋骨生疼,却让他多了几分实在感。

“十年前,从临安逃到这边的一个小子。”赫连铁树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死水潭,“姓叶,当年约莫十岁,左手背上有三道疤,是被影卫的短刀划的。”

“哗啦”一声,角落里的驼夫们掀翻了酒桌,碗碟碎了一地。一个络腮胡的汉子猛地站起来,手按在腰间的短铳上:“影卫的狗!敢在玉门关撒野?”

赫连铁树身后的两个黑衣人立刻拔刀,刀光在灯笼光下闪着冷芒。络腮胡的汉子刚要动,就被旁边的同伴按住了——那同伴对着他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恐惧。谁都知道,影卫是权相魏严的爪牙,杀人不眨眼,在这三不管的玉门关,他们要杀个人,比踩死只蚂蚁还容易。

客栈里瞬间死寂,只有风卷着沙粒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无数只手在挠。叶向天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撞着胸腔,盖过了外面的风声。他想起福伯的话:“少爷,到了玉门关,就安全了,影卫找不到那儿……”可福伯没说,影卫会等,等十年,等一个孩子长成青年,等他以为自己能喘口气的时候,再带着刀追过来。

“王掌柜,”赫连铁树的目光又落回王二麻子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你这客栈开在玉门关外,南来北往的人见得多,没见过这么个小子?”

王二麻子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手在柜台上胡乱摸着,像是在找什么救命稻草:“没、没见过……客官您也知道,这戈壁上的流民多,今天来明天走的,哪记得住那么多……”

“是吗?”赫连铁树冷笑一声,月牙疤在脸上扭曲着,“可我听说,你这马厩里,就养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左手背上……恰好有三道疤。”

叶向天的血液瞬间冻住了。

他猛地看向狗剩——刚才他去柴房喂沙狐时,狗剩蹲在门口,看见他手背上的疤了。这傻小子,不定是在哪个当口,被影卫的人套了话。

“阿天?”王二麻子的声音带着哭腔,朝马厩的方向喊,“你出来一下,客官有话问你……”

叶向天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看见老黄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像两盏灯,正不安地望着他。马厩的角落里,堆着他这三年攒下的东西:一件打满补丁的棉袄,一双磨破底的布鞋,还有半截从叶府带出来的海棠花枝——早已枯成了黑褐色,他却一直舍不得扔。

这些东西,加起来,就是他的“阿天”。可“阿天”是假的,叶向天才是真的。真的,就该有真的骨头。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栅栏门,走了出去。

穿过穿堂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驼夫们低下头,不敢看他;狗剩捂着脸,肩膀抖个不停;王二麻子闭着眼睛,像是在祈祷。赫连铁树的目光像两柄冰锥,从他的头顶一直扎到脚底,最后停在他藏在身后的左手上。

“抬起头。”赫连铁树说。

叶向天缓缓抬头。他的脸被风沙吹得黝黑,颧骨很高,嘴唇干裂,只有眼睛,亮得像戈壁的星——那是父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母亲总说:“向天的眼睛,像他爹,有股不服输的劲。”

赫连铁树盯着他的脸,月牙疤微微抽搐,像是在回忆什么。“你叫什么?”

“阿天。”叶向天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很稳。

“爹娘呢?”

“死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沙暴里没的。”

“左手背上是什么?”赫连铁树的声音陡然转厉。

叶向天的左手猛地一颤。他能感觉到那三道疤在发烫,像有火在烧。十年前的画面又在眼前炸开:影卫的短刀划过来,他用手去挡,血滴在父亲的《山河图》上,染红了玉门关的位置……

“是、是小时候被狼抓的。”他的声音有些发飘,却依旧死死攥着拳头,“戈壁上的狼多,要不是被驼队救了,早就成了狼粪。”

赫连铁树往前走了一步,身上的血腥味混着风沙的气息,扑面而来。叶向天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甚至能看见赫连铁树靴底的铁掌,上面还沾着暗红色的血渍——不知是哪个倒霉蛋的。

“狼抓的?”赫连铁树冷笑,“我怎么看着,像影卫的‘三寸刀’划的?”他突然伸手,要去抓叶向天的左手,“让我瞧瞧!”

叶向天猛地后退一步,右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那里没有刀,只有块磨得发亮的劈柴刀。他知道,只要赫连铁树的手碰到他的疤,一切就都完了。父亲的仇,福伯的死,妹妹的银项圈……所有的念想,都会像这客栈里的灯笼一样,被影卫的刀劈碎。

就在这时,客栈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急促得像雨点砸在地上。一个穿红衣的女子翻身下马,肩上的长刀“噌”地一声,刀鞘撞在门框上,发出“哐当”的巨响。

“几位官爷在审案子?”女子的声音清亮,像山涧的泉水,撞碎了客栈里的死寂,“巧了,小女子也在找人,找一个姓叶的公子。不如你们先说说,找他做什么?”

叶向天抬头望去。

女子约莫十八九岁,头发用根红绸束着,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脸上沾着风沙,却掩不住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她背上的长刀比寻常女子用的要沉,刀鞘上嵌着七颗铜钉,在灯笼光下闪着光——那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断水刀”,据说刀法刚烈,能断水流。

赫连铁树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眉头皱了起来:“你是什么人?”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苏燕。”女子将断水刀往地上一顿,刀鞘的铜钉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响,“家父是前刑部御史苏明哲,十年前因弹劾魏严,被贬死在流放路上。”

“苏明哲?”叶向天的心猛地一跳。

他记得这个名字。父亲的书房里,总放着一封苏御史写的信,说“魏严通敌,证据在西夏焚沙宫,需云鹤双佩开启”。原来苏御史有个女儿,竟也在找叶家的人。

赫连铁树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月牙疤在脸上扭曲成一团:“原来是苏御史的千金。怎么?想替你爹报仇?”

“报仇不急。”苏燕笑了,笑容里带着股少年人的桀骜,“我先得找到叶公子。毕竟,当年叶、苏两家,可是要结儿女亲家的——我爹说,叶公子左手背上有三道疤,是小时候练掌法不小心划的,对不对,阿天?”

叶向天浑身一震。

苏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示。他忽然明白,这红衣女子是在救他——她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的疤,甚至知道两家的渊源。

“你、你认错人了。”叶向天的声音有些发颤,却配合着往后退了退。

“哦?是吗?”苏燕挑眉,突然拔刀,刀光在灯笼光下划出一道红光,直取赫连铁树的左肩,“那这些影卫的狗,总不会认错吧?十年前屠了叶府满门,十年后追到玉门关,赫连铁树,你左肩的月牙疤,还是这么难看!”

赫连铁树没想到她会突然动手,慌忙拔刀格挡。两刀相击,火星溅在地上,像炸开的星子。“臭丫头!找死!”他怒吼着,开山斧般的刀势劈向苏燕,却被她灵巧地躲开——断水刀的刀法刁钻,专往他左肩的旧伤招呼。

客栈里顿时乱成一团。驼夫们趁机往外跑,狗剩钻进了灶台,王二麻子抱着头蹲在柜台后。叶向天看着苏燕的红衣在刀光里穿梭,像一团不肯熄灭的火,突然想起母亲说的话:“向天,以后娶了苏家妹妹,可得好好待她,她爹是你爹的好兄弟。”

“还愣着干什么?走!”苏燕的声音隔着刀光传过来,带着喘息,“往东,黑风山!找马五爷!”

叶向天猛地回过神。

他转身冲进马厩,解下老黄的缰绳。翻身上马时,他看见苏燕的胳膊被划开了道口子,血染红了红衣的袖口,却依旧笑得张扬。赫连铁树的刀劈碎了马厩的木门,木屑溅在他脸上,带着刺痛。

“老黄,走!”他拍了拍老马的脖子。

瘸腿马像是知道要逃命,竟跑得飞快,驮着他冲出客栈,冲进漫天黄沙里。身后的厮杀声被风卷得越来越远,叶向天伏在马背上,后颈不知何时被划了道口子,血顺着衣领往下淌,滴在胸口的云鹤佩上。

玉佩被血浸得温热,“清”字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他忽然觉得,这十年的等待,十年的躲藏,都不是白费的。父亲的信,苏燕的刀,马五爷的名字,还有这半块云鹤佩……像一条条线,终于在今夜,把散落的珠子串了起来。

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疼得他睁不开眼。可他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爹,娘,妹妹,你们看,有人来帮我了。

老黄的蹄子踩在戈壁上,发出“咯吱”的响,像在替他数着步子。一步,两步,三步……离风沙渡越来越远,离黑风山越来越近。叶向天知道,从这一刻起,“阿天”死了,活下来的,是叶向天——那个左手带疤,胸口藏着云鹤佩,要在这荒芜的大地上,劈开一条血路的叶家子孙。

远处的黑风山在暮色里像头蛰伏的巨兽,山影越来越近。叶向天握紧了拳头,左手背上的疤痕还在疼,可这一次,疼里带着劲,像把烧红的刀,要把十年的怯懦和恐惧,全都剜掉。

他不知道黑风山里有什么,不知道马五爷是不是还活着,不知道苏燕能不能躲过影卫的追杀。但他知道,他不能回头。

因为玉门关的风,终于吹来了一丝暖意。那暖意藏在苏燕的刀光里,藏在老黄的瘸腿上,藏在他胸口那半块沾了血的云鹤佩里,正往黑风山的方向,一步一步,吹过来。

第三节 红衣断水

风沙渡客栈的木门在刀光中裂成碎片时,苏燕的断水刀正贴着赫连铁树的咽喉划过。

这一刀来得太急,像戈壁上突然卷起的旋风,明明看见刀鞘撞在门框上发出“哐当”闷响,眨眼间刀光已如淬了冰的月光,逼得赫连铁树后仰成一张弓,玄色劲装的衣襟被刀锋扫过,裂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底下缠满绷带的左肩——那里正是十年前被叶府护院用柴刀劈出的旧伤,此刻在灯笼光下泛着狰狞的红。

“苏明哲的女儿,果然流着疯子的血。”赫连铁树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右手的弯刀在地上划出半道弧,带起一串火星,险险架住苏燕的第二刀。他身后的两个影卫已如狸猫般扑上,短刀分袭苏燕左右肋下,刀风里裹着淬毒的寒气——那是影卫的独门暗器“透骨钉”的气息,见血封喉。

苏燕却似背后长了眼,左脚在碎裂的门板上一点,身形陡然拔高,红绸束着的长发在空中划出道赤练般的弧线。断水刀在她手中转了个圈,刀背“铛铛”两声磕开影卫的短刀,借着反弹的力道,她竟在空中拧身,右腿如鞭抽出,正踢在左侧影卫的手腕上。那人惨叫一声,短刀脱手,苏燕左手接住坠落的刀,反手就刺进了他的肩胛——动作快得像一串连贯的闪电,连喘息的间隙都没有。

“断水刀的‘流影’式,你倒学得像模像样。”赫连铁树看得眼角抽搐,他认得这路刀法。十年前叶府血夜,苏明哲就是凭着这招“流影”,硬生生从影卫的包围圈里杀出条血路,可惜最终还是倒在了魏严的暗箭下。

苏燕没答话,只是手腕一翻,断水刀在她掌心转出朵刀花。这刀是她十五岁生辰那天,从父亲坟头的石碑后挖出来的——刀鞘里裹着本牛皮册子,封面上是父亲苍劲的字迹:“断水刀谱,传女苏燕,见字如面。”

册子第一页画着幅小像:青年苏明哲穿着官服,正手把手教个梳总角的小姑娘练刀,旁边批注:“燕儿初学‘截浪’,腕力不足,需每日劈柴百担以增气力。”那时她才懂,父亲从不让她学女红,却逼她跟着猎户练拉弓、跟樵夫学劈柴,原来早有深意。

此刻面对赫连铁树狂风暴雨般的刀势,苏燕忽然想起册子上的话:“断水者,非硬撼其锋,乃顺其势而破之,如戈壁流水,遇石则绕,遇崖则坠,终能穿石裂岸。”

赫连铁树的刀法走的是刚猛路数,每一刀都带着开山裂石的力道,刀风扫过,连客栈的木柱都被劈得木屑纷飞。苏燕却不与他硬碰,身形如穿花蝴蝶,总在刀锋及体的瞬间滑开,断水刀则像条灵动的赤蛇,专挑他旧伤、关节这些薄弱处钻。她左臂的伤口还在渗血,染红了半只袖子,可握刀的右手却稳如磐石,刀光始终缠着赫连铁树的左肩——那里的绷带已被血浸透,显然旧伤被牵动了。

“只会躲的丫头片子!”赫连铁树怒吼着变招,弯刀突然反撩,刀背磕向苏燕的手肘。这招阴毒,若是被磕中,腕骨非碎不可。

苏燕却仿佛预判到他的动作,左脚尖在影卫的尸体上一点,身体突然向后弯折,几乎与地面平行。这姿势极险,腰间的红绸飘散开,扫过地上的灯火,竟带起一串火苗,映得她脸上的神情又烈又艳。就在赫连铁树错愕的瞬间,她右手的断水刀已贴着地面划出,“嗤”的一声,精准地挑断了他右脚的脚筋。

“啊——”赫连铁树踉跄着跪倒在地,弯刀“哐当”落地。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脚踝,那里正汩汩冒血,“这是……‘穿石’式?你竟练成了?”

“我爹说,断水刀最后一式‘归海’,需以慈悲心驾驭杀招。”苏燕缓缓站直,断水刀的刀尖垂向地面,血珠顺着刀刃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朵朵小红花,“可我觉得,对付你们这种人,‘穿石’就够了。”

她这话并非夸大。断水刀谱共分七式,从“截浪”“流影”到“穿石”“裂岸”,一式比一式难练。苏燕七岁开始劈柴,十岁能拉满三石弓,十五岁那年在黑风山的瀑布下练“裂岸”,硬生生被激流冲得撞在岩石上,断了三根肋骨,才悟透“顺势而为”的道理。此刻她虽只出到第四式“穿石”,对付赫连铁树已是绰绰有余——毕竟此人左肩旧伤未愈,又被她缠住了破绽,败局早定。

剩下的那个影卫见头领受制,竟从怀中摸出枚信号弹,“咻”地射向夜空。红光在暮色中炸开,像朵凄厉的血花——这是影卫的召集信号,不出半个时辰,附近的暗哨便会蜂拥而至。

苏燕眼神一凛,断水刀反手刺出,快得只剩道红影。那影卫刚要拔刀反抗,便捂着咽喉倒了下去,鲜血从指缝里汩汩涌出。

“快走!”苏燕转身冲向马厩,路过柜台时,一把捞起王二麻子掉在地上的算盘,反手砸向窗口——那里正有支冷箭射来,被算盘珠子挡个正着,“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叶向天早已牵了老黄在马厩等候,见她冲进来,慌忙递过伤药:“你的胳膊……”

“来不及了。”苏燕一把推开药瓶,翻身上了自己的枣红马,那是匹日行千里的河西骏,“影卫的人快到了,跟我走黑风山的密道,马五爷在那儿等我们。”

她说话间,已策马冲出客栈。枣红马比老黄快得多,却始终与叶向天并肩而行。苏燕回头看了眼他怀里紧紧攥着的云鹤佩,忽然笑了:“我爹说,叶伯父的‘流云掌’与我家‘断水刀’乃是绝配,当年本想让我们切磋切磋,可惜……”

她的话没说完,但叶向天懂了。那些被血夜掩埋的往事,那些父辈未尽的情谊,正随着马蹄声,一点点清晰起来。

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苏燕的红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不倒的旗帜。叶向天看着她左臂渗出的血染红了马鞍,看着她握刀的右手稳如铁铸,突然想起刚才她踢飞影卫短刀时的利落,想起她用“穿石”式挑断赫连铁树脚筋时的精准——那哪里是简单的“学会了”,那是千锤百炼后,将刀谱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你爹的刀谱……”叶向天忍不住问。

“烧了。”苏燕的声音在风里有些飘,“记在脑子里的,才是自己的。就像你爹的流云掌,难道还要对着谱子练?”

叶向天一怔,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三道疤痕在暮色里隐隐作痛,可此刻握缰绳的手,却比任何时候都稳。他忽然明白,无论是断水刀还是流云掌,无论是云鹤佩还是叶家血仇,真正能支撑他们走下去的,从来不是物件或秘籍,而是刻在血脉里的那股劲——苏燕的劲在刀上,他的劲,或许就藏在这三道疤里。

身后的风沙渡客栈已被影卫的火把照亮,厮杀声隐约传来。苏燕忽然勒住马,回头望了一眼,断水刀在她手中轻轻一转,刀光映着她带血的侧脸,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叶向天,”她说,“记住,我们不是在逃。”

枣红马发出声响亮的嘶鸣,载着她冲向黑风山的方向。叶向天握紧缰绳,老黄虽瘸,却也迈着坚定的步子跟了上去。戈壁的风呜咽着,像是在为逝去的人哭泣,又像是在为活着的人壮行。

苏燕的红衣在前方跳跃,像一簇不灭的火焰,照亮了通往黑风山的路。叶向天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躲在马厩里的“阿天”,苏燕也不是孤军奋战的复仇者——他们的刀与掌,他们的血与疤,终将在黑风山汇合,织成一张网,一张为父辈、为自己、为那些被掩埋的真相复仇的网。

而断水刀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它将在黑风山的密道里继续磨砺,在与影卫的周旋中愈发锋利,终有一天,会像苏明哲期待的那样,劈开魏严的权欲,斩断影卫的爪牙,让十年前的血债,在阳光下一一清算。

第四届 佩上血

风是从日头偏西时开始变野的。

起初只是卷着细沙,像无数根软刺往人脸上扎,叶向天牵着老黄的缰绳,觉得脸皮被刮得生疼。他抬头望了望天色,铅灰色的云正从西北压过来,把最后一点日头挤成了窄窄的金线,戈壁上的芨芨草被风吹得贴在地上,像给大地铺了层灰黄色的毡子。

“得快点,要起沙暴了。”苏燕勒住枣红马,回头看他。她左臂的伤口用布条草草缠过,血已经浸透了两层布,在红衣上洇出片暗紫的痕迹,可眼神依旧亮得惊人,“跟着老黄走,它认得黑风山的近路。”

叶向天“嗯”了一声,低头摸了摸胸口。云鹤佩被汗水浸得温热,玉佩的棱角硌着肋骨,像父亲留下的一块烙铁。他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晚上,父亲把这枚佩塞进他手里,掌心的温度烫得他发颤:“向天,记住自己是谁。”那时他不懂,只知道抱着佩躲在柴房的夹层里,听着外面的惨叫声,咬着嘴唇不敢哭。

老黄似乎真的认得路,不用人牵引,就踏着碎步往东南方向走。它的瘸腿在沙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蹄印,像串歪歪扭扭的省略号。叶向天跟在后面,能听见苏燕的枣红马打响鼻的声音,还有她偶尔咳嗽的动静——刚才在风沙渡,她被影卫的迷烟呛了几口,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风越来越大,沙粒打在脸上,疼得像被小石子砸。叶向天眯起眼睛,看见远处的沙丘在风里流动,像一群匍匐的巨兽。他忽然想起苏燕说的“不是在逃”,可此刻风声呼啸,四野茫茫,除了马蹄声和自己的心跳,什么都听不见,这感觉太像逃亡了——像十年前从临安逃出来时,也是这样的风,这样的沙,只是那时身边有母亲的手,现在只有枚冰冷的玉佩。

“抓紧缰绳!”苏燕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叶向天赶紧攥紧老黄的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就在这时,老黄突然停下脚步,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粗重的气息。叶向天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只见前方的沙丘后面,隐约露出半截黑色的旗帜,旗面上绣着只张开翅膀的蝙蝠——是影卫的哨旗。

“绕路。”苏燕低声说,拨转马头往侧面走。她的断水刀不知何时已出鞘,刀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叶向天跟着她拐进一条狭窄的沟壑,两边的沙壁有两三人高,风被挡在外面,总算能喘口气。他靠在沙壁上,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地撞着肋骨,胸口的云鹤佩像是也在跟着跳。

“这佩……”苏燕忽然开口,目光落在他胸口,“是叶伯父的?”

叶向天点头,摸出玉佩递给她。云鹤佩的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很光滑,背面刻着个极小的“天”字,是父亲亲手刻的。

苏燕接过玉佩,指尖轻轻拂过那个“天”字,忽然笑了:“我爹说,叶伯父刻字总爱歪着点,果然。”她把佩还给他,“戴着吧,比护身符管用。”

叶向天把佩重新塞进衣襟,贴着心口的位置。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冰凉的玉质似乎渐渐有了温度,像父亲的手按在他胸口。

走出沟壑时,沙暴已经来了。昏黄的风裹着沙粒,把天和地搅成了一团,能见度不足三尺。老黄变得焦躁起来,不停地甩着尾巴,苏燕的枣红马也竖起了耳朵。

“跟着我!”苏燕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口吻,她打了声呼哨,枣红马昂首嘶鸣一声,冲进了沙暴里。

叶向天赶紧跟上,眼睛被沙粒打得睁不开,只能凭着老黄的牵引和耳朵里的马蹄声辨别方向。他感觉胸口的云鹤佩在发烫,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是父亲的声音?还是自己的心跳?

不知走了多久,风突然小了些。叶向天眯眼一看,前面竟出现了一片矮矮的胡杨林,树干歪歪扭扭的,却牢牢扎根在沙地里。苏燕勒住马,指着胡杨林深处:“穿过林子就是黑风山的山口,马五爷在那儿等我们。”

进了胡杨林,风果然小了很多。沙粒被树干挡住,落在地上积起薄薄一层。叶向天松了口气,刚想擦把脸,就听见“咻”的一声,一支冷箭擦着他的耳边飞过,钉在旁边的树干上,箭尾还在嗡嗡震颤。

“小心!”苏燕的断水刀瞬间出鞘,刀光劈向另一支射来的箭,“是影卫的伏击!”

叶向天赶紧将老黄往树后拉,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他看见七八条黑影从胡杨林深处窜出来,手里的弯刀在昏暗中闪着光,为首的那人脸上有道刀疤,从眉骨一直延伸到下颌——是赫连铁树的副手,人称“刀疤脸”。

“抓住叶向天!魏大人有赏!”刀疤脸嘶吼着扑上来,弯刀直取叶向天的咽喉。

苏燕的断水刀迎了上去,“铛”的一声脆响,火星在昏暗里炸开。“你照顾好自己!”她喊了一声,身形已与三个影卫缠斗在一起。

叶向天看着她的红衣在刀光里穿梭,像团燃烧的火,忽然想起父亲教他的流云掌——“遇敌先沉气,掌随心动,气沉丹田”。他深吸一口气,右手成掌,左手死死按住胸口的云鹤佩,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一个影卫绕到他身后,弯刀带着风声劈来。叶向天猛地侧身,左手从衣襟里抽出佩刀——那是把普通的短刀,是他在风沙渡顺手拿的,此刻却握得异常稳。他没学过刀法,只能凭着本能格挡,刀身被对方的弯刀震得发麻,手臂酸得几乎抬不起来。

“叶府的小崽子,还敢反抗?”影卫狞笑着,弯刀变劈为刺,直取他的小腹。

叶向天忽然想起流云掌的“卸”字诀,猛地矮身,右手掌缘劈向对方的手腕。这一掌用了十足的力气,只听“咔嚓”一声,影卫的腕骨被劈断,弯刀“哐当”落地。叶向天顺势捡起弯刀,反手刺进了他的腹部——动作笨拙,却带着股狠劲。

他喘着粗气,看着倒在地上的影卫,胸口的云鹤佩烫得惊人。这是他第一次杀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死死忍住了没吐——他想起父亲倒在血泊里的样子,想起母亲被影卫拖走时的哭喊,那些画面像针一样扎着他的眼睛。

“叶向天!”苏燕的声音带着喘息,“快走!我断后!”

叶向天抬头,看见她被四个影卫围住,左臂的伤口又裂开了,血顺着指尖往下滴,染红了刀柄。他握紧手里的弯刀,刚想冲过去,就被老黄用头拱了一下——老马通人性,似乎在催他走。

“走啊!”苏燕的断水刀划出道漂亮的弧线,逼退影卫,“到了山口找马五爷,他会带你去见白老夫人!”

叶向天咬了咬牙,最后看了眼苏燕的红衣,转身跳上老黄的背:“我在山口等你!”

老黄似乎知道时间紧迫,撒开蹄子往胡杨林深处跑。叶向天伏在马背上,听着身后传来的刀兵相接声,胸口的云鹤佩像块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他忽然明白苏燕说的“不是在逃”是什么意思——逃亡是慌不择路,而他们在走向一个目标,一个能让真相大白的目标。

穿过胡杨林,黑风山的山口就在眼前。两座陡峭的山崖夹着条窄窄的路,像道裂开的伤疤。叶向天看见山口处站着个穿黑袍的老者,手里拄着根铁拐杖,正是马五爷。

“叶少爷,可算等来了。”马五爷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苏丫头呢?”

“她在后面断后。”叶向天翻身下马,声音发颤,“马五爷,您快去帮她!”

马五爷叹了口气,拄着拐杖转身往山口里走:“放心,那丫头的断水刀,没那么容易输。跟我来吧,白老夫人在洞里等你。”

叶向天跟着他走进山口,风被山崖挡住,突然变得很静。他摸着胸口的云鹤佩,上面不知何时沾了点血——大概是刚才握刀时蹭上的,血珠在玉佩上晕开,像朵小小的花。

“这佩沾了你的血,就算认主了。”马五爷回头看了一眼,“叶老爷当年说过,云鹤佩认主,不认贼,总有一天,它会跟着主人,把欠叶家的都讨回来。”

叶向天握紧玉佩,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混着血的温热。他忽然觉得,这十年的躲藏,十年的忍耐,都不是白费的。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那个躲在马厩里的“阿天”,他是叶向天,是叶府的儿子,是握着云鹤佩,要去讨回公道的人。

山崖上的风还在呼啸,像在为那些逝去的人哭泣。叶向天抬头望去,黑风山的轮廓在暮色里像头沉睡的巨兽,而他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走进它的心脏。里面或许有更多的影卫,或许有更危险的陷阱,但他不怕了——胸口的云鹤佩沾了他的血,父亲的话刻在他的骨头上,苏燕的红衣还在身后的风沙里燃烧,他没有理由再退缩。

“走吧。”他对马五爷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老黄跟在他身后,瘸腿的蹄声在山口里回荡,像在敲着前行的鼓点。叶向天摸了摸胸口的云鹤佩,那里的温度,比任何时候都要滚烫。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叶向天这个名字,不再是藏在心底的秘密,而是要刻在黑风山的石头上,刻在那些仇人的骨头上,让所有人都记得——叶家的人,回来了。

第二章 老驼夫的火塘

第一节 烽燧残火

黑风山的风,是带着刀子来的。

叶向天趴在烽燧断墙后,第三十七次数着袖口磨破的线头。粗布被戈壁的沙砾磨得发毛,露出里面泛黄的棉絮,像极了他此刻乱糟糟的心绪。马五爷说过,这烽燧是前朝戍边将士留下的,墙缝里还能抠出锈迹斑斑的箭镞——他刚才就摸到半块,铁尖虽钝,却仍能划破指尖,渗出血珠来。

“吱呀——”

破旧的木门被风推得晃了晃,叶向天猛地缩回头,撞在身后的夯土墙上。土渣簌簌落下,迷了他的眼。他揉着眼睛抬头,看见马五爷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正弯腰钻进烽燧,羊皮袄下摆扫过门槛上的枯草,带起一串细小的沙粒。

“躲啥?影卫的鼻子还没灵到能嗅出你这半大孩子的味儿。”马五爷把帆布包往地上一摔,发出“哐当”一声,像是铁器相撞。他解开包绳,露出里面的东西:半块馕、一壶水、个铁皮盒子,还有把缠着布条的短刀——刀鞘是旧的,铜饰磨得发亮,显然用了多年。

叶向天盯着那刀,喉咙动了动。三天前在叶府后院,他见过更精致的匕首,镶着宝石,母亲说那是外祖父送的“压箱底的物件”。可此刻,马五爷手里这把缠着布条的短刀,却让他莫名觉得踏实。

“拿上。”马五爷把刀塞给他,掌心的老茧蹭过他的手背,像砂纸擦过木头,“在黑风山,这比镶金的玩意儿管用。”

叶向天接过刀,沉甸甸的。刀柄布条里露出的木纹,让他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把檀香木椅——可惜椅子被影卫劈了,烧得只剩堆黑炭,连带着父亲写了半辈子的《边防策》手稿,都成了灰烬。

“火塘得烧起来。”马五爷蹲下身,扒开烽燧角落里的干草,露出下面的坑。他从帆布包里掏出几块干牛粪,又摸出火折子,“呲”地一声,橘红色的火苗舔上干草,烟瞬间冒了起来,呛得叶向天直咳嗽。

“忍着点。”马五爷用树枝拨了拨火,“烟大能挡着外面的视线,影卫的望远镜可尖了。”

叶向天咳着点头,目光却被火塘边的石壁吸引。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字,大多被风沙磨得模糊,只能看清“嘉定三年”“玉门关”几个字。他伸手去摸,指尖触到一道深沟,像是用剑尖刻的。

“你爹刻的。”马五爷往火里添了块牛粪,火星子溅起来,映亮他眼角的疤痕——那是道月牙形的疤,据说是年轻时跟马匪拼命留下的,“那年他来查边军粮草,住了三个月,天天在这儿刻字,说要‘把玉门关的风刻进石头里’。”

叶向天的指尖顿住。他想起父亲刻字的样子:左手按纸,右手握笔,笔尖悬在半空,总要先叹口气,才肯落下。母亲总笑他“比写圣旨还郑重”,父亲却摇头,说“字是写给后人看的,一笔都不能歪”。

“这是啥?”叶向天指着石壁角落的一幅画——画得歪歪扭扭,像只展翅的鸟,翅膀却画成了人的胳膊,手里还攥着支笔。

马五爷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你爹画的‘文曲星’。他说啊,等你长大了,要让你考功名,别像他似的,一辈子跟风沙打交道。”

叶向天没说话,只是把短刀往腰间紧了紧。功名?现在他只想知道,那些穿着玄色劲装的影卫,会不会像马五爷说的那样,“闻着味儿就追过来”。

火塘渐渐旺了,牛粪烧得“噼啪”响,把烽燧里的寒气驱散了些。马五爷从铁皮盒子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腌肉干,硬得像石头。“嚼着吧,能扛饿。”他递过一块,自己也拿起一块,使劲咬了一口,腮帮子鼓得老高,“当年你爹就爱吃这个,说比京城的酱肉有嚼头。”

叶向天学着他的样子咬下去,差点硌掉牙。肉干带着股烟熏味,还有点咸,却奇异地让人想起家里厨房的味道——母亲总在冬天腌肉,窗户上结着冰花,她站在灶台前,用筷子翻动着锅里的肉,蒸汽模糊了她的脸。

“咔嚓。”

细微的碎裂声从烽燧外传来,像有人踩断了枯枝。马五爷的动作瞬间僵住,眼神示意叶向天别动。他慢慢放下肉干,抄起身边的铁拐杖——那拐杖看着普通,底部却包着层铁皮,显然是件兵器。

叶向天的心“咚咚”跳起来,攥着短刀的手心沁出了汗。他想起逃出叶府那天,影卫的刀划破父亲衣袖时,也是这样的声音,又轻又冷,像蛇吐信子。

“马老五,别躲了。”

外面传来个沙哑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叶向天认出那是赫连铁树——影卫的头目,左脸上有道月牙形的疤,据说跟马五爷的疤痕是同一场架留下的。

马五爷啐了口唾沫,往火里又添了块牛粪,浓烟顿时涌了起来。“赫连狗贼,当年没把你砍死在黑水河,倒是我失手了!”

“呵,当年若不是叶长风叶向天父亲替你挡了一刀,你早喂了狼。”赫连铁树的声音更近了,“识相的,把叶向天交出来,魏大人说了,饶你个全尸。”

“去你娘的全尸!”马五爷猛地站起身,铁拐杖在地上一顿,“老子在黑风山混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想动叶家的人,先问问我这根拐杖答不答应!”

叶向天看见马五爷的背挺得笔直,像烽燧外的胡杨。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马五爷年轻时是玉门关的“驼王”,赶着三百峰骆驼走戈壁,马匪见了都得绕着走。

“敬酒不吃吃罚酒。”赫连铁树的声音冷了下来,“给我搜!”

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踏在沙地上,“沙沙”作响。叶向天缩在断墙后,看见影卫的刀透过烽燧的破洞闪着寒光。马五爷挥舞着铁拐杖,每一下都带着风声,撞在影卫的刀上,发出“铛铛”的脆响。

“往火塘这边退!”马五爷喊道,声音里带着喘。叶向天赶紧爬过去,只见他一脚踹向火塘,滚烫的牛粪灰顿时扬了起来,呛得影卫们直咳嗽。

“快!从后墙的洞钻出去!”马五爷用拐杖指着烽燧深处,那里果然有个仅容一人爬行的洞口,“沿着暗道走,去找黑风寨的独眼龙,报我的名字,他会护着你。”

叶向天愣住了:“那您呢?”

“我?”马五爷咧嘴一笑,眼角的疤痕挤成了个疙瘩,“老子当年能从马匪窝里杀七进七出,还怕这群阉狗不成?”他把帆布包塞给叶向天,“里面有你爹的信,到了黑风寨再看。”

影卫的刀已经砍破了木门,木屑飞溅。马五爷把叶向天往洞口推:“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记住,别学你爹那股子‘讲道理’的傻劲儿,对影卫,就得用刀子说话!”

叶向天钻进洞口时,回头看了最后一眼。马五爷正用铁拐杖勾住一个影卫的脖子,狠狠往火塘里按,自己的后背却被另一把刀划开了口子,鲜血瞬间染红了羊皮袄。

“走啊——”马五爷吼着,声音嘶哑。

叶向天咬紧牙,钻进了暗道。身后的打斗声、惨叫声、火塘的爆裂声混在一起,像首悲壮的曲子。他趴在冰冷的暗道里,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帆布包,感觉里面的信烫得像团火。

暗道里漆黑一片,只有前面隐约透着点光。叶向天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又摸了摸胸口——那里藏着半块云鹤佩,是母亲塞给他的,说“见佩如见人”。

他不知道前面等着他的是什么,只知道马五爷的话得记着,父亲的信得看,还有那些影卫,总有一天,他要用手里的刀,讨回这笔账。

烽燧外的风还在刮,带着血腥味,刮过断墙,刮过刻着字的石壁,刮向黑风山的方向。叶向天知道,那风里,有马五爷的骨气,有父亲的字迹,还有他自己,即将燃起的火。

第二届 刀光翻墙

叶向天在暗道里爬了不知多久,膝盖被碎石磨得生疼,喉咙干得像要冒烟。他数着石壁上渗出的水珠,数到第一百二十七滴时,终于看见了光亮——那是道狭窄的出口,外面飘着黑风山特有的沙腥气。

他扒着出口边缘往外挪,刚探出半个脑袋,就被一只粗糙的手按住了后颈。

“嘘——”

独眼龙的声音像砂纸擦过木头,带着股烟草味。叶向天扭头看他,这人左眼蒙着块黑布,右眼却亮得惊人,正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影卫营地。营地的篝火在戈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影卫们的笑声和马嘶声顺着风飘过来,刺得人耳朵疼。

“马五爷让我来的。”叶向天低声说,摸出帆布包里的铁牌——那是马五爷给他的信物,正面刻着个“驼”字,背面是朵骆驼刺花。

独眼龙接过铁牌,用没蒙布的眼睛扫了扫,突然咧嘴笑了,露出颗金牙:“老马头倒是信得过我。跟我来,影卫的狗鼻子灵,这地方待不得。”

他拽着叶向天往山坳里钻,脚步轻得像猫。叶向天踉跄着跟上,看见他腰间别着把弯刀,刀鞘上镶着块绿松石,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您认识我爹?”他忍不住问。

“叶长风?”独眼龙嗤笑一声,“当年他来查边军贪腐,拿了账本要往京城送,影卫在黑水河堵他,是我带着弟兄们把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的。”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那账本,最后还是没能送出去。”

叶向天的心猛地一揪。他想起父亲书桌抽屉里那本锁着的册子,母亲总说“等时机到了才能看”,原来里面藏着这么重的东西。

山坳深处藏着间石屋,门口挂着堆干枯的骆驼刺,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独眼龙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扑面而来。屋里点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几个穿着短打的汉子正擦着兵器,看见独眼龙进来,都停了手。

“这是叶长风的儿子,老马头托咱们照看着。”独眼龙往火堆里添了块柴,火星子溅起来,映亮他脸上的刀疤,“影卫在黑风山布了三道卡,暂时出不去,先在这儿落脚。”

一个络腮胡汉子递过个水囊:“喝吧,是雪水,凉着呐。”叶向天接过来,咕咚咕咚灌了半囊,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才算压下了嗓子眼里的火烧火燎。

“影卫为啥非要抓我?”他把水囊还给络腮胡,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帆布包的绳结。

独眼龙用弯刀挑了挑火堆,火苗蹿得老高:“你爹在奏折里写了魏严通敌的证据,魏严怕了,想斩草除根。”他看了叶向天一眼,“那本《边防策》,你带出来了?”

叶向天一愣,赶紧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那是他逃出叶府时,顺手从父亲书桌上揣的,当时只觉得这册子看着重要,没想到竟是关键。他把册子递给独眼龙,只见封面上“边防策”三个字,是父亲苍劲的笔迹,边角都磨得起了毛。

独眼龙翻开册子,指尖划过其中一页,忽然重重拍了下大腿:“好个叶长风!把魏严给西夏送粮草的账记得清清楚楚,连每次的接头暗号都写了!”

屋里的汉子们都围了过来,络腮胡凑过去看,猛地骂了句脏话:“狗娘养的!去年冬天弟兄们在戈壁冻得啃树皮,原来粮草都被这狗东西送了敌国!”

叶向天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想起去年冬天,父亲总在夜里叹气,母亲偷偷抹泪,原来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这些被克扣的粮草,为了那些在边关冻饿而死的士兵。

“咚咚咚——”

石屋的门突然被敲响,节奏急促,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独眼龙瞬间按住腰间的弯刀,冲众人使了个眼色,几个汉子立刻吹灭油灯,摸向墙角的兵器。

“是我,老马头的人!”门外传来个嘶哑的声音。独眼龙示意络腮胡开门,门刚拉开条缝,一个浑身是血的汉子就栽了进来,胸前插着支箭,箭头还在微微颤动。

“马五爷……马五爷让我带话……”汉子咳着血,抓住独眼龙的胳膊,“影卫……影卫往这边来了,带着火铳……让你们快带叶少爷走……”

话没说完,他头一歪,没了气息。

独眼龙的脸瞬间沉得像块铁,他把《边防策》塞回叶向天怀里:“你从后窗走,顺着山脊往南,那里有个老风口,过了风口就是嘉峪关,找守关的赵将军,他是你爹的老部下。”他解下腰间的弯刀,塞进叶向天手里,“这刀叫‘破风’,砍影卫的铁甲跟切豆腐似的,拿着!”

叶向天抓住刀鞘,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突然想起马五爷在烽燧里说的话:“对影卫,就得用刀子说话。”他抬头看向独眼龙,看见他没蒙布的眼睛里闪着光,像黑夜里的狼。

“你们呢?”

“我们?”独眼龙笑了,露出那颗金牙,“老子们在黑风山占山为王,早就看影卫不顺眼了。今天正好,陪他们玩玩。”他拍了拍叶向天的肩膀,力道重得像块石头,“记住,别回头,到了嘉峪关,把册子给赵将军,让他替你爹,替咱们黑风山的弟兄们,讨个公道!”

石屋外传来影卫的呼喊声,越来越近。络腮胡推来张矮桌,掀开下面的木板,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快!这是通往后山的暗道!”

叶向天钻进洞口前,回头看了一眼。独眼龙和汉子们正往火枪里装火药,油灯重新点亮,映着他们脸上的伤疤和手里的兵器,像群即将扑向猎物的狼。石屋的门被撞得“哐哐”响,外面传来赫连铁树的吼声:“独眼龙!把人交出来,不然炸平你这破屋子!”

“去你娘的!”独眼龙的声音像炸雷,“弟兄们,抄家伙!让影卫的狗崽子们知道,黑风山的骨头,硬着呢!”

“砰!”

火枪的轰鸣声震得洞口簌簌掉土。叶向天咬着牙钻进暗道,身后的枪声、喊杀声、兵器碰撞声混在一起,像首悲壮的曲子。他爬得飞快,膝盖磨出血也不觉得疼,手里紧紧攥着那本《边防策》,感觉它比石头还沉——里面不仅记着粮草账,还记着父亲的骨气,记着马五爷的血,记着独眼龙和弟兄们的命。

暗道尽头是片茂密的骆驼刺丛,叶向天拨开带刺的枝条钻出去,月光洒在他身上,像层薄霜。他回头望,石屋的方向火光冲天,枪声还在响,只是越来越稀了。

他握紧“破风”刀,刀鞘上的绿松石在月光下闪着冷光。黑风山的风刮过耳畔,带着血腥味,却奇异地让他冷静下来。他想起父亲刻在烽燧上的字,想起马五爷最后的吼声,想起独眼龙没蒙布的眼睛——那些画面在他脑子里翻腾,像火塘里的火星,烫得他心口发疼,却也燃得他浑身是劲。

“爹,马五爷,独眼龙叔……”叶向天对着火光的方向,轻轻说了句,“我走了。”

说完,他转身钻进茫茫夜色,脚下的石子发出“沙沙”的响,像在为他送行。腰间的“破风”刀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刀鞘撞击着胯骨,提醒他肩上的东西——不仅是本册子,更是无数人的指望。

翻过三道山脊,他听见身后传来爆炸声,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叶向天没回头,只是把刀握得更紧了些。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叶府里那个只会读书的少爷,他是叶长风的儿子,是带着《边防策》的复仇者,是要用“破风”刀劈开一条血路的——黑风山的汉子们用命给他铺的路。

风里,似乎还能听见独眼龙的吼声,混着火枪的轰鸣,像在说:“往前走,别回头。”

第三节 焚沙秘语

一、流沙陷阱

黑风山的夜比墨还稠,叶向天攥着“破风”刀,脚踩在沙砾上,发出“咯吱”的轻响。身后石屋的火光已经熄灭,枪声也歇了,只有风卷着沙粒,在戈壁上打着旋,像无数只呜咽的兽。

他按独眼龙说的,顺着山脊往南走。脚下的路越来越险,左边是陡峭的岩壁,右边是深不见底的沟壑,月光洒在岩壁上,映出密密麻麻的凿痕——那是早年商队留下的路标,此刻却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

“小心脚下。”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叶向天猛地抬头,看见岩壁上蹲坐着个黑影,手里的弯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下意识握紧刀柄,却听见对方轻笑一声:“老马头的人,慌什么。”

黑影从岩壁上跳下来,落地时悄无声息。叶向天这才看清,这人穿着件褪色的皮袄,脸上刻着道从眉骨到下颌的疤,手里把玩着块绿松石,正是独眼龙提过的“沙狐”——黑风山最擅长追踪的猎手。

“龙哥让我来接你。”沙狐往他身后看了眼,眼神凝重,“影卫的狗鼻子比狼还灵,赫连铁树带了‘搜山犬’,不出半个时辰就能追上来。”

“搜山犬?”

“就是影卫里的追踪队,鼻子能闻出三天前的脚印。”沙狐往旁边啐了口唾沫,“不过他们怕流沙,这道‘焚沙沟’,就是他们的催命符。”

叶向天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前面的山脊突然断开,露出道宽约丈许的深沟,沟底泛着诡异的暗黄色,隐约能看见流动的沙粒,像一锅沸腾的粥。

“这沟里的沙,遇热就化,人掉下去,半个时辰就能化得连骨头渣都不剩。”沙狐从怀里掏出根麻绳,一端系在岩壁的老树上,“抓紧了,我先下去探探。”

他像只壁虎,顺着麻绳滑进沟底,沙粒在他脚下“滋滋”作响,冒出细小的白烟。叶向天看得心惊,刚要跟着下去,就听见沙狐在沟底喊:“快!他们来了!”

远处传来犬吠声,此起彼伏,越来越近。叶向天咬咬牙,抓紧麻绳往下滑。沙粒烫得惊人,隔着鞋底都能感觉到灼痛,他不敢停,拼尽全力往下拽,手指被麻绳勒出深深的红痕。

“这边!”沙狐在沟底招手,手里拿着块黑石,正往沙上划,“踩我划的线!这是‘硬沙带’,暂时化不了!”

叶向天跟着他踩在黑石划出的轨迹上,只觉脚下的沙像滚烫的铁砂,烫得他脚心发麻。沙狐走得极快,手里的黑石不断划出折线,偶尔回头喊一句:“别踩黄的!踩黑的!”

犬吠声已经到了山脊上,赫连铁树的吼声穿透风声,像鞭子抽在人脸上:“叶向天!你爹藏的账册呢?交出来,留你全尸!”

叶向天攥紧怀里的《边防策》,指节泛白。沙狐回头看了他一眼,突然把黑石塞给他:“往前直走,走到头有块‘望夫石’,后面是暗道。我在这儿挡他们。”

“你怎么挡?”

沙狐笑了,脸上的疤在月光下扭曲成古怪的形状:“看见沟底那些白花花的东西没?那是硝石。”他从皮袄里掏出个火折子,“影卫的狗敢下来,我就送他们尝尝‘焚沙’的滋味。”

叶向天刚要说话,就听见头顶传来“扑通”一声,一只搜山犬掉了下来,在流沙里挣扎了几下,很快就没了动静,只留下一撮黑色的狗毛。

“走!”沙狐把火折子往他手里一塞,“记住,暗道里有三口气,憋住了,别呛着沙!”

叶向天握紧黑石和火折子,转身往沟底深处跑。身后传来沙狐的怒吼,接着是“轰”的一声巨响,热浪顺着沟底涌来,烫得他后背生疼。他不敢回头,只知道沙狐用自己的命,给他换了逃命的时间。

二、石壁秘文

望夫石果然如其名,像个踮脚眺望的妇人,立在焚沙沟尽头的岩壁下。叶向天按沙狐说的,摸着石壁上的凹槽,用力一推——“咔”的一声,石壁竟缓缓移开,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洞里漆黑一片,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叶向天掏出火折子点燃,火光跳动间,照亮了洞壁上密密麻麻的刻字。他凑近一看,心猛地一跳——那些字,竟是父亲的笔迹!

“嘉定三年,与沙狐探焚沙沟,见硝石堆积,可制‘焚沙弹’……”

“魏严私通西夏,以粮草换军马,此沟为其走私暗道……”

“若吾儿见此,速将账册交予嘉峪关赵将军,切记,莫信影卫,莫回头……”

字迹刻得极深,有些地方的石头都被凿碎了,可见刻字时的急切。叶向天的手指抚过那些凹凸的刻痕,仿佛能摸到父亲当年的体温。原来父亲早就知道这条暗道,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咳咳……”

洞里的空气稀薄,火折子的光忽明忽暗。叶向天想起沙狐的话,深吸一口气,钻进暗道。通道狭窄得只能匍匐前进,沙粒不断从头顶落下,迷得他睁不开眼。他不敢咳嗽,怕浪费力气,只能死死憋着,胸口像要炸开。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突然出现微光。他拼尽全力爬出通道,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宽敞的石室里。石室中央有个石台,上面摆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

叶向天走过去,打开铁盒,里面竟是一叠泛黄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焚沙沟的地图,标注着“硝石矿脉”“硬沙带”“流沙眼”的位置,旁边还有几行小字:“焚沙弹配方:硝石三分,硫磺一分,炭粉半分,遇热即爆。”

“原来爹早就想好了对付影卫的法子……”他喃喃自语,忽然听见石室深处传来“滴答”声,像是水滴落在石头上。

循声走去,只见石室尽头的岩壁上,竟有个小小的水潭,潭水清澈见底,映着火折子的光,泛着细碎的金芒。他蹲下身,掬起一捧水喝了口,甘甜清冽,瞬间驱散了喉咙里的灼痛。

水潭边的石壁上,又有新的刻字,字迹比之前的潦草,像是仓促间刻下的:“影卫已发现此洞,严儿叶向天的乳名速走!爹在老风口等你……”

叶向天的心猛地一沉。这行字刻得极浅,边缘还有新鲜的石屑——父亲来过这里!而且就在不久前!

他刚要细看,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沙沙”声。火折子猛地一暗,一个黑影从暗处窜出,弯刀直取他后心!

叶向天反应极快,侧身躲开,反手抽出“破风”刀,火光中看清来人——竟是个影卫,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双淬了毒似的眼睛。

“账册呢?”影卫的声音像砂纸擦过玻璃,“叶长风是不是在老风口?”

叶向天握紧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想起父亲的刻字,想起沙狐的牺牲,想起独眼龙的怒吼,突然明白了——影卫根本不是要抓他,是要找父亲!他们知道父亲还活着!

“我不知道!”他低吼着挥刀砍去,“破风”刀在火光中划出道银弧,带着破空之声。影卫显然没料到他会武功,仓促间格挡,弯刀被震得脱手而飞。

叶向天得势不饶人,步步紧逼。他虽没正经学过刀法,但父亲教过他“守中带攻”的要诀,加上“破风”刀锋利无比,竟渐渐占了上风。影卫被逼到水潭边,退无可退,突然从怀里摸出枚铁蒺藜,狠狠朝叶向天掷去!

叶向天躲闪不及,左臂被划开道口子,鲜血瞬间涌了出来。他闷哼一声,却趁影卫掷暗器的空隙,纵身跃起,“破风”刀直刺对方胸口!

“噗嗤”一声,刀刃没入影卫的心脏。对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嘴里涌出黑血,倒在水潭边,溅起一片水花。

叶向天拄着刀,大口喘着气,左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他撕下衣角包扎,无意间瞥见影卫的腰间,挂着块腰牌,上面刻着个“赫”字。

赫连铁树的人!

他心头一凛,刚要检查影卫的尸体,突然听见石室入口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个!

三、焚沙为信

“叶向天,别躲了!”赫连铁树的声音像毒蛇吐信,“你爹就在老风口,你把账册交出来,我让你们父子见最后一面!”

叶向天的心沉到了谷底。父亲果然在老风口!他看了眼石台上的铁盒,突然有了主意。

他迅速将《边防策》藏进水潭深处的石缝里,又把焚沙弹配方揣进怀里,然后抓起几块硝石,往石室中央的火堆里扔——那是他刚才点燃的枯枝,此刻正旺。

硝石遇热,立刻冒出刺鼻的白烟。叶向天捂住口鼻,躲到水潭边的阴影里,握紧“破风”刀。

赫连铁树带着十几个影卫冲了进来,被白烟呛得直咳嗽。“咳咳……人呢?”

“大人,这儿有具尸体!”

“搜!仔细搜!账册肯定在他身上!”

影卫们四散开来,翻箱倒柜的声音不绝于耳。叶向天屏住呼吸,看着他们离水潭越来越近,手心全是汗。

突然,一个影卫踩到了火堆边的硫磺粉,火星瞬间蹿高,点燃了地上的炭粉——正是焚沙弹的配方!

“轰!”

一声巨响,火焰冲天而起,夹杂着刺鼻的硝烟味。影卫们被炸得人仰马翻,惨叫连连。赫连铁树被气浪掀倒在地,爬起来时,半边脸都被烧伤了,狰狞得像恶鬼。

“叶向天!我杀了你!”他嘶吼着,挥舞着弯刀冲向水潭。

叶向天早有准备,猛地将水潭里的水泼向火堆,滚烫的水汽混合着硝烟,形成一片白雾。他趁乱冲出石室,沿着暗道往回跑。身后传来赫连铁树的怒吼和影卫的惨叫,还有不断响起的爆炸声——显然,他们又触发了别的机关。

跑出洞口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老风口的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叶向天抬头望去,远处的沙丘上,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着他的方向眺望。

是父亲!

他刚要喊“爹”,就看见父亲身后,突然窜出几个影卫,弯刀寒光一闪,狠狠刺进了父亲的后背!

“爹——!”

叶向天目眦欲裂,疯了似的冲过去。父亲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笑意,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别过来”。他手里紧紧攥着个布包,用尽最后力气往叶向天这边扔来,然后倒在了沙地上。

布包落在叶向天脚边,里面是半块玉佩——和他脖子上戴的那半块正好吻合。

赫连铁树带着影卫追了上来,狞笑着:“叶长风死了,账册呢?现在交出来,还能让你爹留个全尸!”

叶向天捡起玉佩,紧紧攥在手心,指节泛白。他看着父亲倒在血泊里,看着影卫们嚣张的嘴脸,看着戈壁上冉冉升起的朝阳,突然笑了。

他掏出怀里的焚沙弹配方,扬手扔进旁边的硝石堆里,又点燃了火折子。

“赫连铁树,你知道焚沙沟为什么叫焚沙沟吗?”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因为它能把一切肮脏的东西,都烧成灰。”

火折子落在硝石堆上,瞬间燃起熊熊大火。赫连铁树脸色大变:“不好!快撤!”

但已经晚了。

“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焚沙沟的硝石层被引爆,滚烫的流沙像岩浆般喷涌而出,吞噬了所有影卫的惨叫。叶向天站在火光中,看着那片吞噬一切的火海,手里紧紧攥着半块玉佩和水潭里取出的《边防策》。

风卷着沙粒,打在他脸上,像无数只手在推他向前。他知道,父亲用命给他铺的路,还没走完。

老风口的朝阳终于挣脱云层,将戈壁染成一片金红。叶向天最后看了眼父亲倒下的方向,转身朝着嘉峪关走去。腰间的“破风”刀轻轻晃动,像是在说:

“往前走,别回头。”

第四节 白老夫人

一、密道寒

烽燧外的厮杀声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突然哑了下去。叶向天趴在密道入口的石板后,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得石壁“咚咚”响,左手死死攥着那支狼毫笔——笔杆上的“孤”字被汗水浸得发潮,像父亲临终前凝在眼角的泪。

“别出声。”

白老夫人的声音从石板下钻出来,带着股陈年艾草的味道。她的手指骨节突出,指甲缝里还嵌着烽燧的黄土,正一点点抠开石板边缘的锁扣。叶向天看见她鬓角的银发沾着血,是刚才把他推进密道时,被影卫的流矢擦破了头皮。

“咔嚓。”

锈迹斑斑的锁扣终于断开,石板应声而落,露出个仅容孩童钻进的洞口。白老夫人往洞口里塞了盏油灯,豆大的光在密道深处晃了晃,照出条深不见底的黑缝。

“快进去。”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指尖在他手背上捏了捏,“记住,密道里有三转九弯,跟着油灯的光走,别碰石壁上的铜环——那是影卫当年布的机关,一碰就会落下流沙。”

叶向天刚要钻,突然听见烽燧外传来赫连铁树的吼声:“挖!给我把这破烽燧翻过来!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叶向天的骨头找出来!”紧接着是镐头砸夯土的闷响,震得头顶的石板簌簌掉渣。

“走!”白老夫人猛地推了他一把,自己却转身往火塘的方向退了两步——那里堆着马五爷刚劈好的柴,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火折子,“老婆子我在这儿替你挡挡,你到了黑风寨,记得给你爹的牌位磕个头。”

叶向天的喉咙像被沙子堵住了,说不出一个字。他看着老夫人往柴堆上泼了半壶煤油,看着她颤巍巍地划着火折子,看着那团橘红色的火苗在她布满皱纹的手心里跳动——像极了小时候,她在叶府的灶房里,给他烤红薯时的样子。

“进去!”老夫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厉色,“你若磨蹭,马老哥和我,都白死了!”

镐头砸在石板上的巨响越来越近,叶向天咬着牙钻进密道。石板在他身后“哐当”合上的瞬间,他听见烽燧里传来“轰”的一声——是柴堆燃起来了,还有老夫人嘶哑的笑,混着影卫的惨叫,像支烧裂了的胡琴。

密道里漆黑如墨,只有手里的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和土腥气,石壁上渗着冰冷的水珠,滴在脖子上,像条小蛇在爬。叶向天按老夫人说的,沿着石壁右侧走,脚边不时踢到些硬物——是前人掉落的箭镞、刀鞘,还有半块啃剩的胡饼,早已干硬如石。

他想起白老夫人的手。那双手曾给她梳过总角,曾给他缝过虎头鞋,曾在父亲伏案写奏折时,悄悄往砚台里添热水。去年冬天他染了风寒,也是这双手,整夜整夜地给他焐脚,嘴里念叨着“天儿要挺住,你爹还等着看你中状元呢”。

“咳咳。”

油灯的烟呛得他直咳嗽,他赶紧用袖子捂住嘴。密道突然拐了个急弯,前方的石壁上刻着个模糊的“叶”字,是用剑尖划的,笔画里还嵌着暗红色的锈——像血。

叶向天摸了摸那字,指尖触到一道深沟,突然想起父亲书房的匾额。“清浊分明”四个金字,是白老夫人的丈夫,也就是叶府的老管家亲手裱的。那年老管家病重,临终前拉着父亲的手说:“老爷,世道再浑,咱们叶家的骨头不能浑。”

“哗啦啦——”

头顶突然落下一串沙砾,叶向天赶紧矮身,看见石壁上突出个铜环,刚才差点撞上去。他想起老夫人的话,后背瞬间沁出冷汗——这密道果然处处是机关,父亲当年修它时,怕是早就料到会有骨肉相离的一天。

二、双佩合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密道渐渐宽敞起来,能直起腰了。前方出现一道石门,门楣上刻着幅云鹤图,鹤嘴里衔着支笔,翅膀下藏着把刀。叶向天一怔,这图他见过——在父亲的《边防策》手稿里,夹着张一模一样的,只是那时他看不懂,只觉得画得好玩。

“推左边的石兽。”

石门后传来白老夫人的声音,带着喘息,叶向天的心猛地一跳——她竟然跟过来了!

他按她说的,推了推门边的石狮子,那狮子底座“咔”地转了半圈,石门缓缓打开。白老夫人扶着门框喘着气,半边身子都被烟熏黑了,左臂不自然地垂着,显然是脱臼了。

“老夫人!”叶向天冲过去想扶她,却被她推开。

“别碰我。”她咬着牙,右手按住左臂,猛地一拧,“咔嚓”一声轻响,脱臼的关节归了位。她疼得脸色发白,却扯出个笑:“老婆子我年轻时跟你祖父练过几下,这点伤不算啥。”

石门后是间石室,四壁摆着些木箱,上面落满了灰。墙角有个石桌,桌上放着个锦盒,绣着缠枝莲纹样,是母亲的针线活。叶向天走过去打开盒,里面铺着层红绸,放着半块玉佩,玉质温润,上面刻着个“浊”字。

“这是……”

“云鹤佩的另一半。”白老夫人在石桌边坐下,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他的那半块“清”字佩,“你爹说,这双佩合在一起,才能见真章。”

叶向天把两块佩拼在一起,严丝合缝。“清浊”二字相衔处,突然显出一行极小的字,是用金丝嵌的:“三月初三,黑风口,会苏君。”

“苏君就是苏御史。”白老夫人的手指拂过那行字,声音发颤,“你祖父和苏御史年轻时在边关结义,约定若有一天叶家或苏家遭难,就让后人带着双佩在黑风口汇合,共商复仇大计。”

叶向天想起苏燕的红衣,想起她断水刀上的铜钉,突然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风沙渡——她也是来赴约的。父亲和苏御史的约定,隔着十年的血与火,终究要由他们这代人来完成。

“这石室是你祖父的藏兵阁。”白老夫人打开墙角的木箱,里面露出些生锈的兵器,“当年他怕魏严篡权,偷偷藏了些刀枪,本想等时机成熟献给朝廷,没料到……”她没再说下去,只是从箱底摸出本蓝布封皮的册子,“这是《流云掌》的全谱,你爹当年没来得及教你,让我替他收着。”

叶向天接过册子,封面上是父亲的字迹:“传吾儿向天,习此掌者,当以清立身,以浊处世,守得住本心,杀得掉豺狼。”他翻到第一页,上面画着幅小人图,正是流云掌的起手式“起尘”,旁边批注:“天儿初学,掌力过刚,当如春风拂柳,柔中带劲。”

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他想起七岁那年,父亲教他练这招,他总学不会“柔”,气得把拳头往树上砸。父亲没骂他,只是摸着他的头说:“天儿,刚易折,柔能存,等你明白了这个理,掌法就成了。”

“别光顾着哭。”白老夫人往石桌上放了个水囊和几块馕,“黑风寨的独眼龙是你爹的旧部,他会教你练掌。记住,到了那儿,别学你爹的书呆子气——遇着好人,用‘清’字待他;遇着影卫那样的豺狼,就得用‘浊’字,该狠就得狠。”

她从发髻里摸出个银哨,塞到他手里:“这是跟独眼龙联络的信物,吹三声长,两声短,他就知道是自己人。”

叶向天攥紧银哨,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像老夫人此刻的眼神——严厉里藏着心疼。

三、骨为灯

石室突然晃了晃,落下些尘土。白老夫人脸色一变:“影卫找到密道了!快,从后门走!”

她拉着叶向天冲进石室深处,那里有扇不起眼的暗门,门后是条更窄的通道,仅容一人爬行。白老夫人把油灯塞给他:“沿着通道一直爬,出口在黑风寨的骆驼刺丛里,出去后往西北走,看见挂着红绸的歪脖子胡杨,就是独眼龙的地盘。”

“您跟我一起走!”叶向天拽着她的衣角,眼泪又涌了上来。

“傻孩子。”白老夫人替他擦了擦脸,指尖粗糙得像砂纸,“我这把老骨头,爬不动了。再说,我得把他们往反方向引——影卫知道我是你祖母的陪房,肯定以为我知道更多秘密。”

她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塞到他怀里:“这是你娘留的海棠花种,她说等你报了仇,就找个有春风的地方,种一片海棠,像叶府后院那样。”

通道外传来影卫的呼喊声,越来越近。白老夫人猛地把叶向天推进暗门,自己转身搬过石桌,死死堵住门口。“天儿,记住!”她的声音隔着石桌传来,带着回音,“叶家的人,流血不流泪,抬头不弯腰!”

叶向天趴在通道里,听见石桌被撞得“哐哐”响,听见赫连铁树的怒吼:“把这老虔婆拉出来!我倒要看看,她的嘴硬还是我的烙铁硬!”听见白老夫人的骂声,中气十足,像在叶府的院子里教训偷懒的仆妇。

然后,是烙铁烫皮肉的“滋滋”声,是老夫人压抑的痛呼,是影卫的狞笑,是……是她突然拔高的声音,唱着临安的小调:“海棠开,燕儿来,天儿读书郎,中个状元郎……”

叶向天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他不敢哭,怕辜负老夫人的疼,怕对不起父亲的托,怕辱没了叶家“清浊分明”的骨血。他攥紧怀里的双佩和花种,像攥着整个叶家的希望,拼命往前爬。

通道尽头的光越来越亮,他看见出口的骆驼刺丛在风中摇晃,像无数只手在招他出去。爬出去的那一刻,他回头望了一眼,暗门的方向已经没了声音,只有黑风山的风,呜咽着穿过石缝,像谁在低声哼唱那支海棠小调。

夕阳把戈壁染成一片血红色,叶向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他把《流云掌》谱和花种贴身藏好,双佩合在掌心,“清浊分明”四个字在余晖里闪着光。远处的歪脖子胡杨上,果然系着条红绸,在风里飘得像团火——像苏燕的红衣,像烽燧里的火光,像白老夫人手心里的那点暖。

他朝着胡杨走去,脚步坚定。左臂的伤口还在疼,那是刚才在烽燧里被影卫的刀划的,此刻却觉得那疼是好的,能让他记着马五爷的铁拐杖,记着白老夫人的烙铁,记着父亲没写完的奏折,记着自己是叶家的子孙。

黑风山的轮廓在暮色里越来越清晰,像头蓄势待发的巨兽。叶向天知道,前面等着他的,是艰苦的练功,是凶险的追杀,是比戈壁的风沙更难闯的世道。但他不怕了——掌法在怀里,双佩在手心,老夫人的话在耳边,他的路,才刚刚开始。

风卷着沙粒打在他脸上,他却笑了。

因为他听见,那风里不仅有呜咽,还有海棠花开的声音。

第三章 黑风山奇遇

第一节 沙暴吞吐

黑风山的沙暴是有脾气的。

它不像玉门关外的风,来得急去得也快,刮上半天就卷着沙粒往别处跑。黑风山的沙暴是头憋了性子的野兽,先让日头躲进铅灰色的云里,再让芨芨草趴在地上不敢抬头,最后才慢悠悠地从西北山口钻进来,带着千万颗沙粒,把天和地揉成一团混沌。

叶向天第一次见这场面时,正牵着老黄往避风湾走。

老马的瘸腿在沙地上踩出深浅不一的蹄印,像串歪歪扭扭的省略号。它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刚离鼻尖,就被风撕成了碎片,连带着叶向天的呼喊都散在风里,变成模糊的呜咽。他把云鹤双佩紧紧攥在手心,玉佩的棱角硌着掌纹,像白老夫人最后那句“天儿,记住自己是谁”,字字都带着疼。

“还有三里……”他对着老黄的耳朵嘟囔,声音被沙粒打得七零八落。独眼龙说的避风湾在黑风山腹地,是片被三面山崖围着的凹地,早年商队遇上沙暴,都往那儿钻。可此刻放眼望去,除了翻滚的沙浪,连块像样的岩石都看不见,只有风卷着沙粒,在戈壁上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

老黄突然停下脚步,不安地刨着蹄子。叶向天低头一看,只见它前腿陷进的沙地里,正缓缓渗出细沙,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呼吸。他心里猛地一沉——是流沙!

黑风山的流沙比毒蛇还阴,表面看着和普通沙地没两样,底下却是旋转的沙涡,人畜掉进去,眨眼就会被卷进地心,连骨头渣都剩不下。老黄显然也慌了,瘸腿在沙地里乱蹬,却陷得更深,转眼间就没到了膝盖。

“别动!”叶向天扔掉缰绳,趴在沙地上,尽量分散体重。他摸出腰间的短刀,插进老黄前腿旁的沙地,“我拉你出来!”

刀刃刚没入寸许,就被流沙卷得“嗡嗡”震颤。叶向天咬着牙,左手抓住刀柄,右手去拽马鬃。老黄的鬃毛粗硬如铁丝,被他攥得咯吱响,可老马不仅没被拉上来,反而带着他往沙涡里滑了半尺。

“老黄!”叶向天急得额头冒汗。他看见流沙正顺着老黄的腹毛往上爬,像条黄色的蛇,已经漫过了马鞍。老马突然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他的影子,那眼神不像牲畜,倒像个人,带着股说不出的倔。

“你快走!”叶向天使劲推它,“我去找绳子!”

话音未落,老黄突然抬起头,用脑袋狠狠撞在他胸口。那力道之大,竟让他像片叶子似的飞了出去,在空中划过道弧线,重重摔在丈许外的一块黑石上。

“咳——”叶向天捂着胸口咳出血来,刚要爬起来,就看见老黄最后看了他一眼。老马没有再挣扎,只是轻轻打了个响鼻,仿佛在说“别管我”,然后庞大的身躯就被流沙缓缓吞没,连带着他那袋藏着《边防策》的帆布包,都没了踪影。

最后消失的是老黄的鬃毛。一撮灰黄色的毛被风卷起来,打着旋儿飞过他眼前,像只断了线的风筝。

风更烈了。沙粒打在脸上,疼得像被小石子砸,叶向天却感觉不到疼。他趴在黑石上,看着老黄消失的地方,那里只剩下个不断旋转的沙涡,像张咧开的嘴,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无能。

这匹瘸腿马陪了他三年。

三年前在风沙渡的马厩,它被商队丢弃在角落,右后腿肿得像个馒头,连站都站不稳。叶向天偷偷把自己的麦饼掰给它吃,夜里抱着它的脖子睡觉,用灶膛里的热灰给它焐腿。后来它能走了,却永远瘸了条腿,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像个滑稽的老头。

可就是这匹瘸马,在影卫围堵风沙渡时,驮着他冲过刀光剑影;在焚沙沟的流沙陷阱前,凭着老马识途的本能,踩准硬沙带救了他的命;现在,又用自己的命,把他推出了死亡的旋涡。

“老黄……”叶向天的喉咙里像堵着团滚烫的沙,眼泪刚涌出来,就被风刮成了冰碴。他想起自己总骂它“笨马”,嫌它走得慢,可这笨马,却比谁都懂得什么是“护着”。

“汪汪——”

远处传来搜山犬的吠声,尖利得像锥子,刺破了沙暴的轰鸣。叶向天猛地回过神——影卫追上来了!

他挣扎着爬起来,胸口的疼让他直不起腰。黑石被风刮得冰凉,表面的凿痕硌着掌心,他这才发现,这石头不是天然形成的,边缘有规则的纹路,像道巨大的石门。沙暴卷起的碎石不断砸在石门上,发出“砰砰”的闷响,竟让石门微微震动起来,石缝里渗出的细沙越来越多,像在呼吸。

是进,还是留?

风里的犬吠声越来越近,夹杂着赫连铁树的怒吼:“那小子跑不远!看见瘸马的尸体没?找到马,就能找到人!”叶向天低头看了眼老黄消失的沙涡,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影卫找不到老黄的尸体,自然会往别处搜,可这石门后是什么?是生路,还是更深的死局?

石门又震了一下,这次震得更厉害,石缝裂开半寸宽,露出里面漆黑的洞口,一股潮湿的寒气扑面而来,混着淡淡的铁锈味。叶向天想起白老夫人说的“叶家子孙,走投无路时,还有黑风山可去”,难道祖父早就预料到有这么一天,在黑风山藏了后路?

“这边!有血迹!”影卫的身影就在左前方,离他不过数十丈。叶向天看见几道黑影在沙暴里晃动,手里的刀闪着冷光,像狼群的獠牙。

他咬了咬牙,最后看了眼老黄消失的方向,弯腰钻进了石门的裂缝。

裂缝窄得只能侧着身子走,石壁上的凿痕刮着他的衣服,发出“刺啦”的声响。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得石壁“咚咚”响,像在敲鼓。走了约莫三丈远,前方突然开阔起来,他踉跄着冲出去,身后传来“哐当”一声巨响——石门竟自己合上了,将沙暴的轰鸣和影卫的呼喊一并隔绝在外。

黑暗瞬间涌了上来,像要把人吞没。叶向天摸出火折子,颤抖着划亮。橘红色的火苗舔上空气,照亮了眼前的景象——他站在一座巨大的石窟里,四壁的岩石上,竟密密麻麻刻满了字和画,像幅铺展开的长卷。

最显眼的是正面石壁,刻着个丈高的人影,双臂展开如抱太极,掌心各有团漩涡状的刻痕,旁边用朱砂写着三个大字:“流云掌”。

叶向天的呼吸骤然停了。

这掌法,他太熟悉了。父亲教他的第一招“起尘”,正是这人影的起手式,只是图谱上的招式,比他学的繁复百倍,光手腕的转动就有七种变化,每种变化旁都批注着小字:“力发于踵,行于脊,聚于掌,如水流过石,看似柔,实则韧。”

他凑近细看,发现刻痕里嵌着细碎的铜屑,在火光下闪着微光。显然刻掌法的人,是用铜刀一遍遍凿刻,才留下这样深的印记。图谱下方刻着行小字,是父亲的笔迹:“父孤鸿公中年悟道,创此掌法,传吾长风,再传吾儿向天。嘉定六年秋,于黑风山补全图谱,待吾儿来取。”

“爹……”叶向天的指尖抚过那些刻痕,突然明白了什么。父亲当年频繁来往黑风山,根本不是查什么边军粮草,而是在完善祖父留下的掌法!他早就料到会有叶家蒙难的一天,特意把掌法精要藏在这石窟里,等着自己的儿子来找。

火折子的光摇曳着,照亮了侧面的石壁。那里刻着的不是掌法,而是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像幅地图。叶向天凑近一看,心又猛地一跳——图上标注着“焚沙宫”的位置,旁边用朱砂画着两块玉佩的形状,正是他怀里的云鹤双佩!

“双佩合璧,机关自开……”他喃喃念着图旁的字,突然想起白老夫人说的“清浊相生”。原来云鹤佩不仅是信物,更是开启焚沙宫的钥匙。父亲和苏御史的约定,祖父留下的掌法,老黄用命换来的生机,竟都在这座石窟里汇合了。

风还在石门后嘶吼,像头不甘的野兽。叶向天把火折子举得更高,火光扫过石窟的角落,那里堆着些生锈的兵器,还有个落满灰尘的木箱。他走过去打开箱盖,里面露出件小小的虎头袄,领口绣着只歪嘴老虎——是母亲的手艺。

袄子的夹层里,藏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母亲的字迹:“天儿,娘知道你怕黑,可男子汉总得闯过几道黑。这石窟里的灯油在木箱底,别怕,娘在天上看着你呢。”

叶向天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纸条上,晕开了墨迹。他想起小时候怕黑,总缠着母亲讲故事,母亲就抱着他坐在海棠树下,说“天上的星星都是故去的人变的,他们会提着灯,照着你往前走”。

他从木箱底摸出灯油,倒在石窟中央的石灯里,用火折子点燃。灯芯“噼啪”一声爆响,暖黄的光瞬间充满了整个石窟,把那些掌法图谱照得清清楚楚。叶向天看着石壁上父亲的笔迹,看着母亲留下的虎头袄,突然觉得老黄没有白死,白老夫人和马五爷的牺牲也没有白费——他们用命给他铺的路,终于通向了光明。

石门后传来影卫砸门的巨响,“砰砰”的,像在敲他的心。叶向天却不再害怕了。他握紧怀里的云鹤双佩,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襟传过来,像父亲的手,轻轻按在他的心上。

他知道,这场沙暴不仅吞没了老黄,吞没了影卫的踪迹,更吞没了过去那个怯懦的“阿天”。从踏入这座石窟开始,活下来的,是叶向天——那个要学会祖父的掌法,要带着双佩去焚沙宫,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的叶家子孙。

石灯的光在石壁上跳动,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第二节 石窟掌影

石灯的光像一汪暖泉,漫过石窟的每个角落。叶向天蹲在灯旁,看着火苗舔舐灯芯,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心里那点因沙暴和别离攒下的寒意,竟一点点化了开去。

他这才真正看清石窟的模样。

洞顶高约三丈,钟乳石如倒挂的冰棱,垂落的石笋在地上聚成奇形怪状的石堆,像蹲伏的兽。四壁并非天然的粗糙,而是被人工凿过,凿痕里嵌着经年累月积下的尘,用手一抹,能摸到下面光滑的岩石——显然是有人特意打磨过,好让刻痕更清晰。

最醒目的是正面石壁。那丈高的“流云掌”图谱在灯光下泛着微光,人影的衣袂刻得飘逸,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石壁上走下来。叶向天凑近了看,发现图谱的线条里填着朱砂,年深日久,朱砂已变成暗红,却仍能看出落笔时的力道——有的笔画深如剑凿,有的却轻若鸿毛,想来刻图的人,定是将掌法的刚柔之道,也融进了刻刀里。

“力起于足,行于腰,发于掌……”他喃喃念着图谱旁的小字,忽然想起父亲教他练掌时的模样。那时他才七岁,站在叶府的海棠树下,父亲握着他的手,一遍遍纠正他的姿势:“天儿,掌法不是比谁拳头硬,是要让力气像水一样,顺着骨头走,到了掌心再喷出去。”当时他不懂,只觉得父亲的手宽厚温暖,比母亲做的棉手套还暖。

图谱从起手式“起尘”开始,一式式往下排,共分七十二式。叶向天越看越心惊——父亲教他的,不过是前十二式的皮毛,真正的精要藏在后面:“绕石”式讲的是如何借力打力,避开对手的锋芒;“穿林”式练的是掌法的灵动,专破密集的围攻;而最后一式“归海”,旁边批注的字密密麻麻,竟占了半面石壁,核心只在八个字:“万流归宗,刚柔归一”。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流云掌。”叶向天的指尖抚过“归海”二字,突然明白父亲为何总说“等你长大了再教”。这式掌法不仅要深厚的内力,更要有看透世事的心境,七岁的孩童,哪里懂什么“归宗”“归一”?

他的目光移到图谱下方的落款。“叶孤鸿书于嘉定元年秋”——是祖父的名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是父亲的笔迹:“父传子,子传孙,非叶家骨血,不得窥此图。”

叶向天的眼眶热了。祖父创掌法,父亲补图谱,原来这石窟,竟是叶家三代人的心血。他们或许早就料到,有一天叶家会遭逢大难,才把传家的本事藏在这黑风山的腹地,等着后世子孙来继承。

二、心法藏幽

灯光往侧面挪了挪,照亮了石壁的另一角。那里没有图谱,只刻着几行字,笔力苍劲,是祖父的笔迹:

“流云心法,以‘清’为基,以‘浊’为用。清者,守心也,如古井无波;浊者,应势也,如江河奔涌。清浊相生,方得始终。”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心法口诀,从如何运气,到如何调息,写得详尽无比。叶向天虽不懂内功,却也看得出其中的精妙——口诀里说,练此心法,需“子时观星,午时晒背”,借天地之气养自身之力,这与江湖上流传的“闭门苦修”截然不同。

“难怪父亲总爱在夜里看星。”他忽然想起,每个晴朗的夜晚,父亲都会搬张竹椅坐在院里,看着天上的星,一站就是半个时辰。那时他以为父亲是在想事情,现在才明白,那是在练心法里的“观星吐纳”。

心法的末尾,有个小小的批注,是用红笔写的,墨迹比祖父的字新些,该是父亲添的:“影卫的‘锁魂功’阴狠霸道,需以流云心法化之,切记不可硬碰,以柔克刚方为上策。”

叶向天的心猛地一沉。父亲果然研究过影卫的武功!他想起赫连铁树那带着血腥气的刀,想起影卫出拳时的阴毒,原来祖父留下的心法,早就为对付他们埋下了伏笔。

他转身看向右侧的石壁,那里刻着的,竟是套剑法。

剑谱的风格与流云掌截然不同,线条凌厉如刀劈斧砍,剑招的轨迹用墨笔填过,黑得发亮,像淬了毒的刃。图谱旁标着“断水剑法”四字,落款是“苏明哲书”——苏燕的父亲!

“断水……”叶向天想起苏燕的断水刀,招式果然与剑谱隐隐相合,只是她将剑招化入刀法,更添了几分泼辣。剑谱共三十六式,招招都透着股“一往无前”的狠劲:“斩浪”式讲究出剑的速度,要快如闪电;“裂岸”式重的是剑势的刚猛,能劈开厚重的甲胄;而最后一式“归鞘”,批注里写着“剑出必见血,归鞘方收心”,字里行间的决绝,让他想起苏燕在风沙渡拔刀时的眼神。

剑谱旁有段小字,是父亲写的:“苏兄剑法如烈火,吾之掌法似流水,水火相济,可破天下邪祟。”叶向天看着那段字,突然笑了。父亲和苏御史,一个练掌如流水,一个使剑似烈火,难怪会成为生死之交——他们的武功,本就是天生的一对。

三、铜盒秘

石窟中央的石台,他先前只顾着看石壁,此刻才发现台面上刻着云纹,与云鹤佩上的纹路一模一样。石台是整块黑石凿成的,长约五尺,宽三尺,上面摆着个青铜盒,盒身锈迹斑斑,却仍能看出精致的雕花——盒盖是两只交颈的鹤,鹤嘴相对,正好形成个凹槽,大小与云鹤佩的形状分毫不差。

叶向天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从怀里掏出云鹤双佩,借着灯光看,“清”“浊”二字在光下泛着温润的玉光。他深吸一口气,将双佩拼在一起,轻轻嵌入铜盒的凹槽里。

“咔。”

一声轻响,像骨头归位的声音。铜盒的锁扣应声弹开,盒盖缓缓掀起,一股淡淡的檀香从里面飘出来——这香味他认得,是父亲书房里常燃的“凝神香”,能让人静心。

盒里铺着层暗红色的绒布,绒布上放着三样东西。

最上面是卷羊皮纸,边缘已经磨损,展开一看,竟是幅地图。地图上标注着山川河流,最显眼的位置画着座宫殿,旁边写着“焚沙宫”,宫殿西殿的位置用朱砂画了个圈,旁边批注:“密函藏于盘龙柱,需双佩合璧启之。”

叶向天的手微微颤抖。这就是父亲和苏御史要找的焚沙宫!他想起羊皮纸记载的魏严通敌密函,想起那些被克扣的粮草,想起叶府满门的血——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这座远在西夏的宫殿。

地图下面是本蓝布封皮的册子,封面上写着“影卫秘录”。翻开一看,里面记的全是影卫的底细:赫连铁树的武功破绽在左肩旧伤,影卫的“锁魂阵”怕火攻,魏严派在黑风山的暗哨藏在鹰嘴崖……最后一页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只展开翅膀的蝙蝠,旁边写着“影卫总坛标记”。

“原来……父亲早就把影卫摸透了。”叶向天合上册子,突然觉得眼眶发酸。父亲当年写《边防策》,查粮草账,甚至研究影卫的弱点,哪里是“多管闲事”,他是早就预料到魏严会反,在一点点为对抗他做准备。

绒布最底下,压着块小小的木牌,是用紫檀木做的,上面刻着个“叶”字,字底嵌着银丝。叶向天认得这牌子——这是叶府的令牌,当年父亲派亲信办事,都会给这样一块,见牌如见人。木牌背面刻着行小字:“持此牌,黑风寨独眼龙必助你。”

他想起独眼龙说的“叶长风是我救命恩人”,心里豁然开朗。父亲早就安排好了后路,连黑风寨的接应都想到了。

铜盒的角落里,还藏着片干枯的海棠花瓣。叶向天捏起花瓣,放在鼻尖轻嗅,仿佛还能闻到叶府后院的花香。花瓣下面压着张极小的纸条,是母亲的字迹:“天儿,若你看到这花,就该知道,爹娘从未离开。好好学本事,等你报了仇,就回临安看看,后院的海棠,该开了。”

石灯的火苗突然跳了跳,将他的影子投在石壁上,与那“流云掌”的人影重叠在一起。叶向天看着墙上的影子,又看了看手里的云鹤佩、地图和令牌,突然觉得身上充满了力气——那些沉甸甸的嘱托,那些藏在岁月里的安排,那些用生命铺就的路,都在这一刻,化作了他掌心里的温度。

他将羊皮纸、秘录和木牌贴身藏好,把云鹤双佩重新合在一起,握紧在手心。“清浊分明”四个字在灯光下闪着光,像父亲和祖父的眼睛,正看着他。

石窟外的风声不知何时小了,影卫的呼喊也听不见了。叶向天知道,沙暴该停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石壁上的图谱,对着正面的“流云掌”人影深深一揖,又对着侧面的“断水剑法”鞠了一躬。

“祖父,苏伯父,”他的声音在石窟里回荡,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亮,却又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你们放心,该学的本事,我会学会;该办的事,我会办好。”

转身走向石窟深处时,他的脚步轻快了许多。灯光在身后拉长他的影子,与石壁上的人影相随,像有无数双手,在推着他往前走。

前面的黑暗里,仿佛已有光在等着他。那是黑风寨的方向,是独眼龙和弟兄们的酒盏,是三月初三的约定,是焚沙宫的密函,是……所有等待着他去完成的,关于“叶向天”这个名字的故事。

第三节 双佩启谜

石灯的光晕在石窟地面投下圈暖黄,叶向天将那张泛黄的羊皮纸在石台上铺开,指尖抚过边缘的褶皱——这纸不知被父亲摩挲过多少遍,边角已磨得发亮,像块被盘熟的老玉。

一、铁证凝霜

羊皮纸的字迹是父亲的,笔锋带着惯有的刚劲,却在收尾处微微发颤,想来写下这些时,他的心绪定是翻涌如潮。

“嘉定七年冬,魏严使影卫赫连铁树,携密信赴西夏国。信中言:‘若助吾登大位,愿割河西三郡,岁贡粮草十万石、战马三千匹,以为酬谢。’”

叶向天的指尖顿在“河西三郡”四字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河西是大宋的屏障,丢了河西,西夏的铁骑不出三日就能饮马黄河,父亲当年在《边防策》里反复强调“守河西者,守天下”,魏严为了篡位,竟要把这屏障拱手让人!

密函里还记着交易的细节:赫连铁树与西夏国相没藏讹庞约定,每年正月十五在鸣沙山“断云崖”交接粮草,暗号是“沙起鹤鸣”。父亲在旁批注:“吾曾遣死士跟踪,见赫连铁树与西夏使者于断云崖互换信物,一为鎏金狼符,一为魏严私印。”

下面附着两枚印记的拓片,狼符狰狞,私印方正,上面的“魏”字与叶府被抄时,影卫出示的缉拿文书上的印章分毫不差。

“魏严恐事泄,于嘉定八年春,构陷吾通敌,欲灭口。幸得苏兄苏明哲相助,携密函副本逃至黑风山,藏于焚沙宫西殿盘龙柱中。柱内机关精巧,需云鹤双佩合璧方能开启。”

叶向天摸出胸口的双佩,将“清”“浊”二字对齐,玉佩相接处的金丝在灯光下闪着微光,映出父亲刻在上面的小字:“佩在人在,佩失人亡,天儿切记。”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父亲把半块“清”字佩塞进他手里,掌心的温度烫得他发颤:“天儿,这佩比性命还重。”那时他不懂,只知道死死攥着,直到躲进柴房夹层,听着外面的惨叫,才隐约明白这佩的分量。

羊皮纸的末尾,是父亲与苏明哲的约定:“来年三月初三,黑风口会齐,共赴焚沙宫,取密函呈于圣上。若吾与苏兄有不测,盼后人持双佩、循此途,了此遗愿。”

墨迹到“遗愿”二字时,突然晕开一团深色,像是滴落在纸上的泪。叶向天的喉咙哽住了——父亲写下这些时,定是预感到了危险,却仍抱着一丝希望,盼着能亲眼看到魏严伏法。

二、三月之约

灯光移过羊皮纸的地图,“黑风口”三个字被红笔圈了出来,就在黑风山与鸣沙山的交界处。叶向天想起苏燕在风沙渡说的“三月初三,黑风口见”,原来她也从父亲遗物中得知了这个日子。

“苏伯父……”他望着石壁上的断水剑法图谱,仿佛能看见苏明哲挥剑的模样。这位素未谋面的伯父,与父亲不仅是朝堂盟友,更是生死相托的兄弟,他们用性命守护的密函,终究要由他和苏燕来取。

他翻出从石窟铜盒里找到的另一张纸,是父亲手绘的焚沙宫详图。宫殿依山而建,四周围着流沙,只有西殿的盘龙柱标记着“秘函藏处”。图旁注着:“焚沙宫地势诡异,流沙每日午时向东移三丈,唯初三、十六两日风静沙停,可入。”

“三月初三,正是风静沙静的日子。”叶向天在心里默念。父亲和苏伯父选这个日子,是早就算准了天时。他将地图折好,与羊皮纸一并藏进贴身的布袋,又摸出那本《影卫秘录》——里面记载着影卫在鸣沙山的布防,赫连铁树会亲率三百精锐守在焚沙宫外,这一路,注定步步杀机。

三、掌剑合璧

石灯的光落在流云掌与断水剑的图谱上,叶向天忽然生出个念头:父亲说“掌剑相济,可破影卫锁魂阵”,若他能学会流云掌,苏燕精通断水剑,两人联手,是不是就能闯过焚沙宫的重围?

他走到流云掌图谱前,从第一式“起尘”开始比划。手臂抬到一半就僵住了——图谱上的姿势看似简单,却要求“肩沉、腰挺、掌虚”,他试了三次,不是耸肩就是塌腰,总不得要领。

“急不得。”他想起心法里的“清者守心”,深吸一口气,回忆着父亲教他时的语气,“天儿,练掌要像种庄稼,得慢慢等它生根发芽。”

他按心法口诀调整呼吸,闭上眼睛感受气息在体内流动。起初只觉得胸口发闷,练了半个时辰,竟真有股暖流从丹田升起,顺着经脉往手臂走。再次比划“起尘”式时,肩膀竟自然沉了下去,掌心也生出股淡淡的力道。

“原来如此。”叶向天又惊又喜。祖父留下的掌法与心法果然相辅相成,难怪父亲说“非叶家骨血,不得窥此图”——这其中的关窍,外人怕是练十年也悟不透。

他转而研究断水剑法。剑谱的第一式“斩浪”要求出剑快如闪电,他虽没剑,却用手指代剑,一遍遍练习出剑的角度。练到第七遍时,指尖竟能带起风声,与苏燕在风沙渡拔刀时的迅捷隐隐相合。

“苏燕的断水刀,该是从这剑法化来的。”他想着苏燕红衣翻飞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扬起。若她知道父亲与自己祖父的渊源,知道他们的武功本是绝配,会不会也像他这样,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意?

练到深夜,石灯的油快燃尽了。叶向天靠在石壁上休息,摸出母亲留下的海棠花种袋,与父亲的碎布拼在一起。完整的海棠花在灯光下栩栩如生,母亲的字迹温柔如昔:“天儿,等你报了仇,就把花种种在有阳光的地方,像叶府后院那样,热热闹闹地开一院子。”

他忽然想起老黄。那匹瘸腿马若还在,此刻定是低着头,用脖子蹭他的手心。他把花种袋贴在胸口,与云鹤佩隔着布料相触,仿佛能听见老黄打响鼻的声音,听见白老夫人唱的海棠小调,听见父亲在灯下写字的沙沙声。

四、焚沙路引

第二日清晨,石窟外传来鸟鸣——沙暴停了。

叶向天收拾好行囊:《流云掌》谱、断水剑谱、羊皮纸地图、影卫秘录、云鹤双佩、海棠花种,还有那块能联络独眼龙的木牌。这些东西加起来不过几斤重,却压得他肩膀微微发沉——那是无数人的期望,是三代人的嘱托,是他必须扛起来的责任。

他最后看了一眼石窟。石壁上的图谱在晨光中泛着微光,仿佛祖父和父亲正站在那里,笑着看他。叶向天对着石壁深深一揖:“祖父,爹,等着我。”

走出石窟的暗门,黑风山的朝阳正从山口升起,把沙砾染成金红色。远处的骆驼刺丛里,传来独眼龙弟兄们的吆喝声,粗犷的调子在山谷里荡开,像在喊他归队。

叶向天顺着声音走去,脚步比来时沉稳了许多。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不会轻松——要在黑风寨跟着独眼龙练筋骨,要把流云掌和断水剑的精要刻进骨子里,要等着三月初三,与苏燕在黑风口汇合。

他摸了摸胸口的云鹤佩,双佩相触的温润透过布料传来,像父亲的手牵着他的手。焚沙宫的路还远,影卫的刀还利,但他不怕了。

因为他不再是那个躲在柴房里的孩子,不再是孤身逃亡的“阿天”。他是叶向天,是握着双佩的叶家子孙,是要带着父亲和苏伯父的遗愿,走进鸣沙山的风沙里,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的——

三月初三,焚沙宫。

这条路,他会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

第二卷 烽燧侠侣

第四章 断水刀相逢

第一节 疏勒渡头

疏勒河的冰刚化透,水色是极浅的碧,像被初春的阳光浸软的玉。

叶向天蹲在渡头那块被人踩得溜光的青石上,手里攥着块鹅卵石。石头被河水磨得圆润,握在掌心温凉,像他贴身藏着的那半块“清”字云鹤佩。离三月初三还有七日,按独眼龙画的简图,沿疏勒河往下游走三十里,就是黑风口——他与苏燕约定汇合的地方。

风从河西岸的胡杨林里钻出来,带着些微的暖意,拂过他手腕上的旧伤。那是在黑风山石窟练“流云掌”时,被石笋划的,此刻结了层淡粉的痂,像片小小的海棠花瓣。他低头看了眼脚边的鞍鞯,是老黄的,磨破的地方用红绸线补过,针脚歪歪扭扭——那是白老夫人教他的活计,说“男人家也得会缝补,不然出门在外,破了衣裳没人管”。

“啾——”

一只水鸟贴着河面掠过,翅膀扫起的水珠溅在青石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叶向天抬头望去,只见上游的芦苇丛里,突然荡开一圈圈涟漪,像有人在水里动了动。他下意识摸向腰间的“破风”刀,刀柄上的绿松石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这是独眼龙硬塞给他的,说“去见苏家丫头,总不能空着手,这刀配得上断水刀的名头”。

芦苇秆“哗啦”一声分开,一道红影从里面窜了出来。

那人身形极快,足尖在浮冰上一点,竟借着反力漂出丈许远,像片被风卷着的红绸。红衣下摆扫过水面,带起的水珠在阳光下闪成碎星,落在青石上时,叶向天看清了来人的脸——眉眼锋利,鼻梁挺直,嘴角带着点未褪的倔强,正是苏燕。

她的断水刀斜背在身后,刀鞘上的铜钉被水汽浸得发亮,刀穗上的红绸缠了三圈,显然是怕沾水。脸上沾着些泥灰,却掩不住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像只刚捕猎归来的红隼,带着股生人勿近的烈气。

“你倒来得早。”苏燕先开了口,声音比在风沙渡时哑了些,想来这一路赶路,没少受风沙磨折。她蹲下身,用断水刀的刀尖轻轻挑开岸边的薄冰,冰碴碎裂的轻响在河面上荡开,“我还以为要等你半个时辰。”

叶向天站起身,手不自觉地按在胸口。粗布衣裳下,“清”字佩被体温焐得温热,玉佩的棱角硌着肋骨,像父亲临终前那记沉重的眼神。“在石窟里多练了会儿掌法,来得急了些。”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一层层解开——里面是半块云鹤佩,玉质温润,“清”字的刻痕里还嵌着点石窟的黄土。

苏燕的目光落在玉佩上,瞳孔微微一缩。她也解下衣襟里的佩,同样用油布裹着,打开时,半块“浊”字佩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莹光。“我爹说,这佩要合在一起才算完整。”她的指尖有些发颤,捏着玉佩的边缘,往叶向天的佩上凑。

两截玉佩相接的瞬间,叶向天听见“咔”的一声轻响,像骨头归位的声音。严丝合缝的玉面中央,“清浊”二字相衔处,突然浮出层淡淡的金光,像有水流在玉里缓缓淌过,映得周围的河面都泛着细碎的金芒。

“真的合上了。”苏燕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惊叹。她低头看着合璧的云鹤佩,指尖轻轻拂过那些流动的金光,“我爹的刀谱里夹着张字条,说‘双佩合璧,方见焚沙真章’,原来不是假话。”

叶向天也看呆了。他从未想过这佩里竟藏着如此玄机,父亲当年把佩塞给他时,只说“保命用”,却没说这佩还藏着这般秘密。“在黑风山的石窟里,我找到我爹留下的羊皮纸。”他从行囊里翻出那张泛黄的纸,铺在青石上,“上面说,魏严的密函藏在焚沙宫的盘龙柱里,要双佩合璧才能打开机关。”

羊皮纸的地图上,“焚沙宫”三个字被红笔圈得极深,旁边标注着“西殿盘龙柱”,柱身的位置画着个小小的云鹤图案,与双佩的纹路分毫不差。苏燕的指尖落在地图左下角的“断云崖”上,指节突然收紧,指甲掐进了掌心。

“我爹就是在这儿被影卫伏击的。”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股冰碴似的寒意,“刀谱的最后一页,血写着‘断云崖有埋伏,焚沙宫需当心’,想来他是拼着最后一口气,才把字刻上去的。”

叶向天看着她发白的指尖,突然想起石窟里的断水剑法图谱。苏明哲的笔迹凌厉如刀,每笔都透着股“一往无前”的狠劲,而眼前的红衣少女,分明承了这份狠劲——只是此刻,那狠劲里藏着的痛,像疏勒河底的冰,看着硬,碰着才知有多凉。

“你爹的剑法,我在石窟里见了。”叶向天轻声说,指着地图上的“断水崖”,“我爹在旁边批注,说‘苏兄此招可破影卫左翼’,想来他们当年定是常在一起论武。”

苏燕猛地抬头看他,眼里闪过丝讶异,随即笑了。那笑容像初春的阳光,一下子驱散了眉宇间的寒意,红衣的边角在风里轻轻晃着,像朵刚绽开的海棠。“我就说我爹总提叶伯父,说他‘掌法像流水,看着软,实则能穿石’。”她用断水刀的刀背敲了敲羊皮纸,“这么说,咱们俩的功夫,本就是一对?”

叶向天的脸微微发烫,赶紧低下头去看地图。阳光透过稀疏的芦苇,在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父亲书房里跳动的烛火。他忽然想起母亲常说的“缘分”二字,那时他不懂,此刻看着合璧的云鹤佩,看着与断水剑法相辅相成的流云掌,倒觉得这两个字,或许真有几分道理。

“从断云崖往南走,穿过三道沙梁就是焚沙宫。”苏燕用刀尖在地图上划着线,“我爹说那里的流沙会‘吃人’,每日午时会往东移三丈,只有初三、十六两天风停沙静,才能进去。”她抬头看向叶向天,眼里的亮光比阳光还盛,“咱们三月初三动身,正好能赶上。”

叶向天点头,心里却有些发沉。羊皮纸的背面,父亲用小字记着影卫的布防——赫连铁树会亲率三百精锐守在焚沙宫外,断云崖的芦苇丛里还藏着十名弓箭手,都是影卫里最擅潜伏的“夜枭”。

“赫连铁树的透骨钉淬了毒。”他想起《影卫秘录》里的记载,“中了毒的人,半个时辰就会筋脉尽断,皮肉黏在骨头上……”

“死不了。”苏燕打断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两粒黑色的药丸,放在青石上,“我爹备的解毒丹,能顶三个时辰。实在不行,我的断水刀快,给你个痛快。”她说着,嘴角扬起抹玩笑似的笑,眼里却没半分玩笑的意思。

叶向天看着那两粒药丸,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他想起在石窟里练“归海”式时,总不得要领,直到想起苏燕在风沙渡拔刀的模样,掌法才突然顺畅——原来有些东西,早就冥冥中注定好了。

风又起了,吹得芦苇秆沙沙作响。叶向天把合璧的云鹤佩重新用油布包好,小心地揣回怀里,贴身贴着心口的位置。苏燕也收起了她的半块佩,动作仔细得像在呵护什么稀世珍宝。

“走吧。”苏燕扛起断水刀,红衣在风里猎猎作响,“先去黑风口找个地方落脚,我教你几招断水刀的变招,你也教教我流云掌的卸力法子——到了焚沙宫,总不能各打各的。”

叶向天背起行囊,老黄的鞍鞯被他卷起来系在背上。阳光洒在疏勒河上,碎金似的光随波荡漾,映着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一个红衣似火,一个青衫如洗,像极了石窟里那幅“掌剑合璧”的刻图。

他忽然想起父亲在羊皮纸末尾写的那句话:“皮骨相连,不能独生。”以前总不懂是什么意思,此刻看着苏燕被风吹起的红衣角,看着自己掌心尚未褪尽的掌印,突然就懂了。

有些债,要一起讨;有些路,要一起走。

疏勒河的水依旧往东南流,载着他们的影子,载着合璧的云鹤佩,载着两份沉甸甸的嘱托,往断云崖的方向去了。远处的胡杨林里,似乎传来了马蹄声,又似乎没有——但叶向天知道,不管有什么在前面等着,他都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第二届 影卫蹄声

疏勒河的风突然变了味。

先前还带着水汽的暖,此刻却卷进了股铁锈般的腥,像有什么东西在下游的芦苇丛里醒了。叶向天的指尖刚触到“破风”刀的刀柄,就听见苏燕低喝一声:“握紧你的刀!”

她的断水刀已不知何时出鞘,刀身映着河水的碧,泛出层冷冽的光。红衣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玄色的劲装,腰间的红绸刀穗无风自动,像条蓄势待发的蛇。

一、蹄声裂岸

“嘚嘚——”

马蹄声从下游炸响,起初还零散,转眼就汇成了片铁雨,踏得河滩的卵石“咯吱”作响。叶向天眯眼望去,只见芦苇丛的尽头扬起道黄尘,二十多匹黑马破丛而出,骑手们清一色玄色劲装,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双淬了毒似的眼——是影卫。

为首那匹黑马格外壮硕,骑手左脸上的月牙疤在日光下泛着红,正是赫连铁树。他手里的弯刀斜指地面,刀背沾着的草叶还在滴水,显然是刚从芦苇丛里钻出来。

“叶长风的种,苏明哲的丫头。”赫连铁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朽木,带着股令人牙酸的笑,“倒省得老子分头找了。”

苏燕的断水刀猛地抬起,刀尖直指赫连铁树的咽喉:“我爹的账,今天该算了。”

“账?”赫连铁树嗤笑一声,用弯刀拍了拍马鞍,“你爹那条命,早在断云崖就结清了。倒是你们手里的云鹤佩,该给魏大人送去了。”

影卫们已呈扇形包抄过来,手里的短刀在阳光下闪着蓝幽幽的光——是淬了“锁魂散”的毒刃。叶向天忽然想起《影卫秘录》里的记载:“锁魂散见血封喉,半刻钟筋脉尽断,唯魏严亲制解药可解。”

“别碰他们的刀!”他低喊着,往苏燕身边靠了半步。流云掌的起手式“起尘”已在掌心蓄势,丹田的暖流顺着经脉往上涌,这是在黑风山石窟练了百遍的熟招,此刻却因对手的杀气,掌心微微发颤。

苏燕的断水刀突然划出道红弧,刀风扫过地面的卵石,激起片石雨:“赫连老狗,敢不敢单打独斗?”

“丫头片子找死!”赫连铁树身后的矮个影卫骂着,催马挺刀冲上来。他的刀路刁钻,专往苏燕下三路招呼,是影卫的“钻心式”。

叶向天正要上前,却见苏燕不退反进,左脚在马镫上一点,身子竟像片红叶飘起,断水刀反握,刀柄狠狠砸在矮个影卫的手腕上。“咔嚓”一声脆响,短刀脱手飞出,她顺势夺过,反手掷向另一个影卫的面门——正是断水刀的“流影”式,快得只剩道红影。

“好刀法!”叶向天心里喝彩,脚下却没停。他借着苏燕逼退前敌的空当,掌风扫向右侧两名影卫的马腿。流云掌的“绕石”式最擅借力,他没直接硬碰,而是顺着马冲来的力道,掌缘在马膝弯轻轻一带——两匹黑马痛嘶着人立而起,将骑手掀了下来。

“废物!”赫连铁树怒吼着,弯刀带起股腥风劈向叶向天。这刀来得又快又沉,刀风里裹着股焦糊味,是他左肩的旧伤发力时特有的气息。叶向天不敢硬接,使出“穿林”式,身子像泥鳅般从马腹下钻过,掌背擦着马皮掠过,带起的劲风竟将马鬃扫得根根倒竖。

“躲得好!”苏燕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叶向天抬头,只见她已跳上一匹无主黑马,断水刀在阳光下划出个圆,将三名影卫的刀同时格开。红绸刀穗缠住其中一人的手腕,她猛地一拽,那人惨叫着被拖下马,正好撞进叶向天的掌风里。

“砰!”

叶向天的“裂岸”式结结实实印在那人胸口。这式掌法练的是刚劲,需将内力聚于掌心,再猛地爆发——他能感觉到对方肋骨断裂的脆响,像踩碎了冰碴。

二、刀掌合璧

影卫们见同伴接连倒地,攻势愈发凶狠。四人一组结成刀阵,短刀在外围织成网,弯刀在里层专捅要害,正是《影卫秘录》里记载的“锁魂阵”。

“破他们的阵眼!”叶向天喊道,同时冲向最东侧的刀阵。阵眼通常是最弱的一环,由两人把守,此刻正被苏燕的刀逼得连连后退。他运转流云心法,将内力提到八成,“归海”式的掌风如潮水般涌去,看似缓慢,却带着股无可抵挡的后劲。

苏燕立刻会意,断水刀突然变招。她手腕翻转,刀身贴着影卫的刀背滑过,红绸刀穗猛地甩出,缠住阵眼左侧那人的脖子——这是断水刀的“缠浪”式,柔中带刚,专破密集的围攻。

“铛!”

叶向天的掌印在阵眼右侧那人的铁甲上,震得他口吐鲜血。苏燕趁机一刀挑断左侧那人的咽喉,刀阵瞬间出现缺口。两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叶向天的掌风护住苏燕的左侧,她的断水刀则护住他的右侧,一刚一柔,竟把“锁魂阵”撕开道口子。

“找死!”赫连铁树见状,亲自催马冲来。他的弯刀带着毒,刀光扫过之处,空气里都飘着股甜腻的腥——是“锁魂散”的气味。叶向天想起父亲批注的“避其锋芒,借其力”,突然侧身让开,同时一掌拍在赫连铁树的马臀上。

黑马吃痛,猛地人立而起,赫连铁树的刀势顿时一滞。苏燕的断水刀抓住这瞬间的破绽,直刺他的左肩旧伤——那里的铁甲比别处薄,是他的死穴。

“贱人!”赫连铁树怒吼着翻身落马,弯刀在地上一撑,借着反弹的力道旋身,透骨钉突然从袖中射出,直取苏燕的面门!

这钉来得太快,带着破空的尖啸。叶向天想也没想,飞身扑过去,用后背硬生生挡了一下。“噗”的一声,透骨钉没入半寸,他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窜,像有条冰蛇钻进了骨头缝。

“向天!”苏燕的声音变了调。她的断水刀瞬间染红,三名试图偷袭的影卫已倒在马下,红绸刀穗上的血滴落在地,洇出个个小红点。

“没事……”叶向天咬着牙拔出透骨钉,伤口处的肉已开始发黑。他摸出苏燕给的解毒丹,塞进嘴里,苦味瞬间漫过舌尖,“锁魂阵……怕火攻。”

苏燕的眼睛亮了。她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又摸出用油布包着的火绒——那是她备着引火用的。“接住!”她将火绒掷给叶向天,自己则挥舞着断水刀,硬生生逼退围上来的影卫,“把火绒扔到他们的刀阵里!”

叶向天接住火绒,运转残存的内力,将火折子凑过去。火苗“腾”地窜起,他使出“裂岸”式,将燃烧的火绒拍向最密集的刀阵。干燥的火绒遇风即燃,瞬间燎到影卫的衣袍上,惨叫声此起彼伏。

“好小子!”赫连铁树又惊又怒,弯刀带着毒风再次劈来。这次叶向天没躲,他将内力全部聚于右掌,流云掌的最后一式“归海”在掌心凝成团白气——这是他在石窟练了千遍的式子,此刻终于在生死关头悟透了“万流归宗”的真谛。

“砰!”

掌与刀结结实实撞在一起。赫连铁树只觉一股沛然巨力涌来,竟带着他连连后退,虎口崩裂,弯刀“哐当”落地。叶向天也被震得喷出一口血,却死死盯着他,掌缘的白气还在微微颤动。

苏燕的断水刀已到,红影如电,直抵赫连铁树的咽喉。“你爹的透骨钉,你娘的锁魂散,今天一并还你!”

三、残阳染河

影卫们见头目落败,气势顿时泄了。苏燕的断水刀如入无人之境,红绸刀穗扫过之处,影卫的兵器纷纷落地。叶向天忍着伤痛,用“绕石”式不断卸去冲上来的影卫的力道,两人一攻一守,竟把剩下的影卫杀得只剩三人。

“撤!”赫连铁树捂着流血的左肩,翻上一匹无主黑马,眼神怨毒地盯着叶向天和苏燕,“三月初三,焚沙宫,我在那儿等着你们的骨头!”

三匹黑马狼狈地往上游逃去,蹄声越来越远。叶向天再也撑不住,腿一软坐倒在河滩上,后背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却比不上心里的畅快——这是他第一次正面击退影卫,第一次真正用祖父的掌法,护住了想护的人。

苏燕蹲下身,撕开他的衣襟,用清水清洗伤口。她的动作很轻,指尖触到发黑的皮肉时,叶向天能感觉到她在微微发颤。“解毒丹起效了,”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后怕,“再晚半刻,你的胳膊就废了。”

叶向天看着她专注的侧脸,阳光透过芦苇的缝隙落在她脸上,睫毛投下淡淡的影。他忽然想起在石窟里看到的断水剑法图谱,苏明哲的批注里写着“剑者,心之刃也”——此刻苏燕的刀,不仅有其父的烈,更藏着份难得的细。

“你的刀很快。”他说。

苏燕抬头瞪了他一眼,嘴角却扬起抹笑:“你的掌也不赖。”她从行囊里掏出金疮药,撒在伤口上,“‘归海’式练得不错,没丢叶伯父的脸。”

叶向天干笑两声,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远处的疏勒河还在流淌,河水映着残阳,像铺了层碎金。河滩上躺着影卫的尸体,血腥味混着水汽,竟奇异地让人平静。

苏燕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粒药丸:“这是最后一粒解毒丹,你收好。”

“你呢?”

“我爹说,苏家的人,命硬。”她把药丸塞进他手里,自己则转身去收拾影卫的兵器,“这些刀上的毒能提炼解药,留着有用。”

叶向天攥着那粒药丸,掌心的温度透过瓷瓶传过来,像苏燕刚才触到他伤口的指尖。他看着她红衣的背影在残阳里忙碌,突然明白父亲说的“皮骨相连”是什么意思——不是皮肉黏着骨头的疼,是刀与掌的相护,是药与伤的相托,是哪怕隔着血海深仇,也能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信。

残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河滩上交织在一起,像幅未完的画。叶向天知道,这只是开始,焚沙宫的路还长,赫连铁树的仇还在,但他不再怕了。

因为他的掌边,有了一把断水刀;她的刀旁,多了一双流云掌。

疏勒河的水依旧往东南流,载着他们的影子,载着未凉的热血,载着两份沉甸甸的约定,往焚沙宫的方向去了。风里的血腥味渐渐淡了,只有红绸与刀穗的猎猎声,还在河面荡着,像首未完的歌。

第三节 残阳染河

疏勒河的水被残阳染成了绛红色,像一河正在冷却的血。

叶向天靠在一块被晒暖的青石上,看着苏燕蹲在河边洗帕子。她的红衣下摆浸在水里,被河浪推得轻轻晃,像朵浸了血的海棠。刚才那场厮杀的腥气还没散尽,混着河水的潮气,在河滩上漫开。

一、刀光余温

最后一个影卫倒在断水刀下时,苏燕的红绸刀穗已经被血浸透了。她反手将刀插回鞘里,动作却顿了顿——刀柄上的铜钉沾着块碎肉,是赫连铁树左肩旧伤上的,刚才那一刀,她几乎用了十成力。

“咳咳……”叶向天咳了两声,后背的伤口扯得生疼。解毒丹的苦味还在舌尖打转,却压不住那股往骨头缝里钻的寒意。他看见苏燕走过来,手里攥着块刚拧干的帕子,帕角还在滴水。

“忍着点。”她的声音比刚才软了些,帕子敷在伤口上时,带着河水的凉,激得他打了个哆嗦。叶向天低头,看见她的手腕在微微发颤,不是怕,是累的——她的虎口被断水刀磨出了血泡,刚才为了挡赫连铁树的透骨钉,指节都泛着青。

“你的手……”

“没事。”苏燕打断他,另一只手往伤口上撒金疮药,动作又快又准,“比这重的伤多了去了。”她从怀里掏出个小陶罐,倒出些药膏,往自己的虎口上抹,“这是我爹配的止血膏,比金疮药管用。”

叶向天看着她熟练地处理伤口,突然想起在风沙渡,她也是这样,明明自己胳膊上还淌着血,却先去扶摔倒的老汉。这红衣丫头,看着像团火,内里却藏着比谁都细的心。

河滩上横七竖八躺着影卫的尸体,二十多具,把绛红色的残阳都衬得淡了些。苏燕起身去搜他们的身,断水刀别在腰间,走路时刀鞘碰着腿,发出轻响。“影卫的腰牌都是黑檀木的,”她一边翻找一边说,“上面刻着的字代表等级,‘赫’字是赫连铁树的亲信。”

叶向天看着她手里的腰牌,突然想起《影卫秘录》里的记载:“影卫分‘天、地、玄、黄’四阶,天阶腰牌刻‘魏’,是魏严的死士。”他摸了摸胸口的云鹤佩,“赫连铁树只是地阶,上面还有天阶的影卫。”

苏燕的动作顿了顿,把搜来的几两碎银和一个水囊扔给他:“管他什么阶,来了就砍。”她的断水刀突然出鞘,刀光一闪,将离叶向天最近的尸体上的腰牌劈成两半,“省得他们用腰牌传信。”

叶向天笑了。这丫头的性子,倒真像断水刀的名字,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他撑起身子,走到河边,掬起一捧水洗脸。河水凉得透骨,却让他清醒了不少——后背的伤虽疼,却没伤及筋骨,解毒丹也确实起了作用,那股寒意正在慢慢退去。

“赫连铁树说三月初三在焚沙宫等我们。”苏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正用断水刀的刀尖挑开一个影卫的行囊,里面滚出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几块干硬的胡饼,“他们肯定在焚沙宫布了天罗地网。”

“我知道。”叶向天回头,看见她把胡饼掰成两半,递过来一块,“我爹的羊皮纸背面记着,焚沙宫的西殿有机关,盘龙柱里不仅有密函,还有魏严藏的兵符。”

苏燕咬了口胡饼,眼睛亮了:“兵符?那正好,一起拿了!”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半张地图,“这是我爹画的焚沙宫机关图,说西殿的地砖有‘阴阳翻’,踩错了就会掉进流沙陷阱。”

叶向天接过地图,与自己羊皮纸上的对照。果然,苏明哲的图更细致,连每块地砖的颜色都标了——黑色的能踩,白色的是陷阱。“你爹真是细心。”他由衷地说。

“他以前是军械监的主事,最懂这些机关。”苏燕的声音低了些,“后来因为不肯给魏严造带毒的弩箭,才被贬到边关的。”

叶向天的心猛地一沉。原来苏伯父不仅是御史,还懂军械!魏严杀他,怕是不仅因为密函,更怕他泄露那些阴毒的兵器造法。

二、河灯寄愿

残阳渐渐沉到胡杨林后面,把天染成了紫粉色。苏燕捡了些干柴,在河滩上燃起堆火,火光照着两人的脸,忽明忽暗。

“烤烤吧,免得伤口发炎。”她把叶向天的帕子放在火边烤,自己则靠在石头上,望着河水发呆。断水刀放在腿边,刀穗上的血已经干了,变成深褐色。

叶向天看着她的侧脸,突然想起在石窟里看到的断水剑法图谱。苏明哲的批注里写着“练此剑者,需心无杂念”,可苏燕的眼里,却总藏着些说不清的东西,像疏勒河底的暗流。

“你爹……是怎么死的?”他犹豫了很久,还是问了。

苏燕的肩膀僵了僵,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十年前的三月初三,他说去断云崖见个故人,就再也没回来。”她用树枝拨了拨火,火星子溅起来,映亮她眼底的红,“我娘疯了,总说他会回来,每天都去渡口等,等了三年,也走了。”

叶向天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厉害。他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她塞给他云鹤佩时说的“天儿要好好活”,突然明白苏燕为什么总是握着刀——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我爹也走了。”他轻声说,“影卫闯进叶府那天,他把我推进柴房,自己挡住了门。我听见他的骨头被打断的声音,像……像劈柴。”

火塘里的柴“噼啪”响了一声,把两人的沉默拉得很长。苏燕突然站起身,走到河边,捡起块扁平的石头,扔进水里。石头在水面跳了三下,才沉下去。

“我娘说,人走了,就会变成河灯,顺着水流走。”她的声音很轻,“今天是二月二十六,离三月初三还有七天,正好够河灯流到焚沙宫。”

叶向天也走过去,看着河水卷着碎冰往下游淌。他想起母亲留的海棠花种,想起父亲刻在烽燧上的字,突然想做点什么。

“我们做河灯吧。”

苏燕愣了愣,随即笑了,像冰化雪消:“好啊。”

两人找了些芦苇秆,又撕了块干净的衣角当灯芯,用影卫行囊里的火油浸了。叶向天用树枝在衣角上写字,他的字像父亲,带着股刚劲:“愿爹娘安息,愿奸佞伏法。”

苏燕也写了,她的字娟秀却有力:“愿爹爹娘亲相见,愿女儿为你们报仇。”

他们把芦苇秆扎成小筏,放上浸了油的衣角,用火折子点燃。火苗“腾”地窜起,小小的河灯顺着水流往下游飘,像颗跳动的星。

“会到焚沙宫吗?”苏燕轻声问。

“会的。”叶向天看着河灯越来越远,“水流会带它们去的。”

火塘的柴渐渐燃尽了,只剩下炭火。叶向天靠在石头上,后背的伤口在暖意里渐渐不那么疼了。苏燕把她的羊皮袄披在他身上,自己则裹紧了红衣,靠在他旁边。

“你的流云掌,还差最后一式‘归海’没练熟。”她突然说,“明天我教你断水刀的‘缠浪’式,你教我‘归海’的运气法子,好不好?”

“好。”叶向天闻到她的袄子上有淡淡的药味,像白老夫人熬的艾草汤,“你的刀太快,该学学卸力,不然下次遇着比赫连铁树厉害的,胳膊会被震断。”

苏燕笑了,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你的掌太柔,该学学发力,不然总被人当靶子。”

夜色渐深,疏勒河的水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叶向天看着天上的星,想起流云心法里的“观星吐纳”,试着调整呼吸。果然,一股暖流从丹田升起,顺着经脉缓缓流动,后背的伤口竟舒服了些。

苏燕也学着他的样子,闭着眼睛调息。她的断水刀就放在两人中间,刀穗上的红绸偶尔被风吹起,扫过叶向天的手背,像只温暖的手。

叶向天突然明白父亲说的“皮骨相连”是什么意思。不是说他和苏燕要黏在一起,是说他们的仇、他们的怨、他们的掌与刀,早就像皮肉连着骨头,谁也离不开谁了。

河灯的光已经看不见了,但他们知道,它在往前走,像他们一样,一步一步,往焚沙宫的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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