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臭的汗水、金属的铁锈味，还有永远也祛不掉的、来自深海的那种阴冷咸腥，混杂在一起，构成了第七区最低等清洁工日常的全部。
李响拖着笨重的吸污管，像往常一样，在“方舟”基地最底层、管道最错综复杂的B-17区进行着日复一日的清理。
头盔的面罩内侧凝着一层水汽，让本就昏暗的灯光更加模糊。
防护服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他早就不敏感的皮肤，只有内置耳机里偶尔传来的、上方生活区模糊不清的音乐和谈笑碎片，提醒着他这钢铁棺材里还囚禁着所谓的人类文明火种。
末日战争的地面焦土不足以彻底埋葬人类，于是他们逃向最深的海沟，建造了这艘“基因方舟”，妄图在水压与黑暗的庇护下苟延残喘。
李响是火种里最微不足道的那一粒尘埃。
吸污管突然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发出沉闷的呜咽声。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弯下腰，用戴着厚重手套的手费力地去掏那截粗大的管道口。
指尖触到的不是常见的堵塞物，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冷滑腻中带着诡异韧性的感觉让他头皮微微一麻。
他用力一扯，一团纠缠着的、仿佛半透明胶质与腐烂海草混合体的东西被拖了出来，里面还夹杂着几片巴掌大、闪烁着幽蓝金属光泽的硬质鳞片。
不是己知的任何一种基地废弃物。
那鳞片的触感，冰凉得不正常，仿佛能吸走指尖最后一点温度。
他下意识地想把这诡异的垃圾扫进回收袋，脚下却踢到了什么更硬的东西。
低头一看，是半块嵌在污垢里的标识牌，勉强能认出“禁忌-基因库-第七隔离……”的字样。
据说基地早期为了快速培育适应深海的食物和生物材料，进行过大量激进的基因实验，后来大部分被列为最高禁忌封存了。
这些……是泄漏出来的实验残渣？
他没太多时间思考，头顶的警报突然像垂死巨兽的哀嚎般撕裂了这片区域的寂静，红色的应急灯疯狂闪烁，取代了原本稳定的照明。
“警告！
第七区压力异常！
结构完整性丧失！
非战斗人员立即按疏散指示撤离！
重复，立即撤离！”
冰冷的电子女声毫无感情地重复着灾难通告。
李响的心脏猛地一缩，丢开吸污管就往最近的紧急气密门跑。
脚下的金属格栅地板在震动，传来令人牙酸的呻吟声。
是水压攻击？
还是更糟的东西？
通道前方，那扇厚重的圆形气密门正在缓缓合拢。
他拼尽全力冲刺，在门缝只剩一人宽的瞬间侧身挤了过去。
身后，门轰然关闭，将绝望的拍打和惨叫隔绝。
他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大口喘息，抬眼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这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条撤离路线。
这里像是基地的旧能源中枢，巨大的、缠绕着粗如巨蟒管道的反应堆主体沉寂在阴影中，但更远处……景象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暗红色的、粘稠的、仿佛活物般缓缓流动的物质，如同一条条发光的血管，爬满了反应堆基座和一部分墙壁，散发出不祥的光晕和低沉的、仿佛无数细碎呜咽聚合而成的嗡鸣。
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某种古老腥气混合的味道。
而在那片暗红光芒最浓郁的地方，一个庞大的黑影盘踞其上。
那东西拥有至少七个……不，八个，也许是九个扭曲的蛇形头颅，颈项连接着一个臃肿不堪的、覆盖着暗沉鳞片的躯体。
它的部分身躯似乎与那些发光的“血管”及反应堆本身融为了一体，每一次缓慢的蠕动，都引得整个空间微微震颤，墙壁上簌簌落下锈蚀的碎屑。
它的一些头颅低垂着，像是在汲取那暗红物质的能量，另一些则昂起，无意识地摆动着，滴落着具有强烈腐蚀性的墨绿色黏液，脚下的金属地板被蚀出深深的坑洼。
《山海经》……相柳？
李响脑子里瞬间闪过基地数据库里那些被当做神话传说或基因库失败品图鉴的影像资料。
这东西，不是应该被封存在最高级别的隔离区吗？
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变得……如此巨大，如此……恐怖？
恐惧像冰水浇遍全身，他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必须离开这里，立刻！
他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向侧后方一个检修通道的阴影里挪动。
就在他移动的刹那，反应堆上方，那盘踞的巨兽，所有低垂的头颅在同一瞬间猛地抬起！
十几只惨绿色的、如同燃烧鬼火般的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到了他这个微不足道的身影上。
完了！
李响脑子里一片空白，预想着下一秒就会被毒液融化，或者被那巨大的头颅碾碎。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并未到来。
那九双惨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里面翻涌的不再是暴戾与混沌，而是一种……李响无法理解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像是困惑，像是辨认，最终，凝固为一种近乎……敬畏？
甚至是……恐惧？
最中央、也是最硕大的那颗头颅，缓缓地、带着一种仿佛承受着巨大痛苦般的僵硬，向下低垂。
它不是要攻击，那姿态……分明是……俯首？
紧接着，旁边一颗头颅也低了下去，然后是第三颗，第西颗……首到所有九颗狰狞可怖的蛇头，都向着李响——这个穿着肮脏清洁工制服、瑟缩在阴影里的人类——做出了清晰无误的臣服姿态！
它们巨大的身躯甚至开始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一种不再是威胁，而是类似哀鸣般的低沉嘶响。
李响彻底懵了。
大脑拒绝处理眼前这荒谬绝伦的一幕。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幻觉？
压力导致的精神失常？
还没等他从这极致的错愕中挣脱，整个空间再次剧烈震动起来，比之前的警报更加狂暴。
反应堆后方，那原本应该是厚重防护壁的地方，猛地炸开一个巨大的窟窿！
冰冷的、压力极高的海水裹挟着金属碎片疯狂涌入，但在接触到那片暗红色发光“血管”时，又被某种无形的力场勉强排开。
透过那破口，李响看到了外面的“深海”。
不再是记忆中被基地灯光勉强照亮的漆黑水域。
一条庞大到无法形容的阴影，正悠然从破口外游弋而过。
它的轮廓隐约如鱼，却又伸展出垂天之云般的翼状结构，仅仅是其游动带起的水流，就让整个残破的能源中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它所过之处，幽暗的海水被它身体表面流淌的、如同熔岩般的光纹照亮，显现出下方更深处那令人心悸的、海底火山口的暗红光芒。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那东西，难道在……岩浆里游泳？
鲲鹏之影掠过的瞬间，李响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更远处的黑暗中，有数点猩红的光芒亮起，如同鬼灯。
隐约能看到人面鱼身的轮廓，听到若有若无、缥缈空灵的歌声，那歌声钻入耳膜，却引不起丝毫愉悦，只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冰冷沿着脊椎爬升。
陵鱼？
还有更多……更多难以名状的影子，在基地外围的深海中浮现，游弋。
它们似乎都被这里的动静吸引了。
而就在这末日般的图景中，就在脚下九头相柳的臣服姿态前，李响感到自己左眼的视网膜深处，传来一阵微不可查的、类似数据流刷新的微弱刺痛感。
非常轻微，却异常清晰。
他猛地抬手捂住左眼，一股没来由的、完全不合时宜的明悟，混杂着巨大的荒谬和一丝深不见底的寒意，从心底最黑暗的角落滋生出来。
这些怪物……它们怕的……不是我。
是“我”体内的……某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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