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北方小城,临河市。
时值深冬,但阳光很好。
下午西点多钟,太阳己经偏西,失去了午时的烈性,变得像一块融化中的、温润的琥珀。
光线斜斜地穿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格子,投射进一间低矮、拥挤的平房里。
光线中,无数微尘像金色的精灵,缓慢、安静地浮动、旋转。
空气里没有消毒水的味道,而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食物将熟未熟的暖香,混杂着劣质煤球燃烧后留下的些许烟火气,还有一种属于老房子的、陈旧但让人安心的味道。
这就是家,陈建军的家。
陈建军,正用力蹬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穿行在临河市狭窄而嘈杂的街道上。
三轮车的车斗里,散落着一些零碎的废品:几个压扁的纸箱,一捆旧报纸,还有几个脏兮兮的塑料瓶。
这是他一天的收获。
寒风像小刀子一样刮过他黝黑、粗糙的脸颊,耳朵冻得通红,但他似乎并不觉得很难熬。
额头上没有那个触目惊心的血坑,只有岁月和辛劳刻下的深深皱纹。
他的眼神是疲惫的,却带着一种踏实的、属于劳动者的平静,甚至,在看向不远处那排熟悉的平房时,眼底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吱呀”一声,陈建军把三轮车费力地推进用碎砖头围起来的简易小院,用一根铁链子锁好车轮。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跺了跺脚,试图把寒气留在门外,这才掀开那厚实的、打着补丁的棉布门帘,弯腰钻进屋里。
一股混合着饭菜香气的暖流瞬间包裹了他,驱散了从外面带进来的凛冽。
“回来啦?”
妻子李秀兰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正背对着门口,在屋子角落用砖头和泥巴砌成的简易灶台前忙碌着。
锅里炖着白菜粉条,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水蒸气氤氲开来,让她的背影显得有些模糊,却也格外温暖。
她闻声回过头,脸上带着常年操劳留下的倦色,但眼神是柔和的,“今天咋样?
冷坏了吧?
快炉子边烤烤。”
“嗯,还行。”
陈建军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是风吹的。
他走到屋子中央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炉子旁,伸出冻得僵硬的双手,凑近炉火。
炉子烧得正旺,炉壁被烧得泛出暗红色,散发出灼人的热度。
这温暖,让他紧绷了一天的肌肉,稍稍松弛了一些。
“爸。”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女儿陈念从一张旧书桌前抬起头。
书桌紧挨着土炕,上面堆满了课本和练习册。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略显臃肿的旧棉袄,脸蛋被炉火烤得红扑扑的,眼睛很大,很亮,像两颗浸在清水里的黑葡萄。
那是未经世事磨难、纯粹而充满希望的眼神。
她冲父亲笑了笑,又立刻埋下头,继续跟一道数学题较劲。
铅笔在草稿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是这个清贫之家最动听的乐章之一。
“咳咳……咳咳咳……” 一阵沉闷的、压抑的咳嗽声从土炕的方向传来。
陈建军的父亲,陈大年,正半倚在炕头的被垛上。
他身上盖着一床厚重的、颜色黯淡的棉被,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
听到儿子回来,他止住了咳嗽,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又轻轻咳了两声。
这咳嗽声,在这个家里太寻常了。
就像窗外的风声,就像炉子里煤块的噼啪声。
老毛病了,年年冬天都这样。
谁都这么认为,包括陈大年自己。
他常说:“老了,零件生锈了,不碍事。”
家里人也就真的以为不碍事。
李秀兰会给他熬点姜糖水,陈建军会想着哪天多挣点钱买点好梨给父亲润润肺,陈念则会乖巧地把热水袋灌好塞到爷爷脚底。
但没有人,真正把这持续不断、日渐沉重的咳嗽,与“癌症”这两个恐怖的字眼联系起来。
“爸,今天咳得还厉害不?”
陈建军走到炕边,伸手摸了摸父亲的额头,还好,不烫。
“没事儿,” 陈大年摆摆手,声音虚弱但努力显得轻松,“老样子,开春就好了。
你忙你的,别操心我。”
陈建军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转身,看到妻子正把炖好的白菜粉条盛到一个大的搪瓷盆里。
盆边有几个磕碰掉的瓷口,露出黑色的底子。
粉条炖得透明,白菜软烂,里面零星能看到几片白花花的肥肉片。
这就是他们一家人的晚饭。
李秀兰又端出一小碟咸菜丝,和几个热好的、掺着玉米面的馒头。
饭菜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寒酸,但在那盏昏黄的、只有十五瓦的白炽灯泡照射下,却散发出一种足以抚慰凡人疲惫心灵的温暖光芒。
“念念,吃饭了,吃完再写。”
李秀兰招呼道。
陈念放下笔,帮着母亲把碗筷摆到炕中间的那张矮脚方桌上。
桌子腿有点晃,下面垫了块小木片。
一家西口,围坐在炕桌旁。
陈大年被陈建军扶着坐起来,背后垫着被子。
小小的屋子,因为这一桌饭菜和围坐的家人,而显得拥挤不堪,却也充满了实实在在的烟火气息。
“来,念念,正长身体呢,多吃点。”
陈大年颤巍巍地伸出筷子,在盆里仔细地拨拉了几下,夹起了其中最大、也是唯一一片稍厚一点的、带着点瘦肉的肉片,放到了孙女的碗里。
他的动作很慢,很郑重,仿佛在进行一个重要的仪式。
“爷爷,您吃您吃,我不爱吃肉。”
陈念连忙要把肉片夹回去。
她不是不爱吃,她知道家里的情况,这片肉是难得的“硬货”。
“胡说!”
陈大年故意板起脸,用手挡住孙女的筷子,“小孩子家,正在上学,费脑子,就得吃好的。
爷爷老了,吃什么都一样,吃了也是浪费。”
他说这话时,眼神里是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疼爱。
这片肉,在他眼里,不仅仅是肉,是能量,是希望,是倾尽所有也要给予孙女的、他认为的最好的东西。
陈念看着碗里的肉,又抬头看看爷爷慈祥而固执的脸,鼻子微微发酸。
她低下头,小声说:“谢谢爷爷。”
然后,小心翼翼地、极其珍惜地,咬了一小口。
肉香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对她来说,这是世间最美的味道。
李秀兰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
她心疼女儿,也心疼公公。
她悄悄地把盆里剩下的几片肥肉都夹到了丈夫和公公的碗里,自己只夹了一筷子白菜和粉条。
陈建军闷头啃着馒头,就着咸菜。
他看着父亲给女儿夹肉,看着妻子默默地分配着食物,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有点发胀,有点酸涩,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这就是他的家,他要用他这身力气,守护这个虽然清贫但却完整的家。
他蹬三轮,收废品,再苦再累,只要晚上能回到这个暖烘烘的小屋,看到家人围坐在一起,听到父亲的咳嗽声(尽管这声音日后会成为噩梦),听到女儿翻书的声音,他就觉得,日子是有奔头的。
“念念,最近学习咋样?
快期末考试了吧?”
陈建军咽下嘴里的食物,问道。
“嗯,还行。
老师说努努力,考个重点高中希望挺大的。”
陈念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
学习,是她改变命运、或许也能让这个家变得更好的唯一途径。
“好,好!”
陈建军脸上露出了难得的、舒展的笑容,“好好学,缺啥本子笔的,跟爸说。
咱家再难,也不能难了你的学习。”
“我知道,爸。”
陈念用力点头。
李秀兰也接口道:“对,念念,你只管用心读书,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陈大年靠在被垛上,看着儿孙,听着他们的对话,蜡黄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满足的笑意。
剧烈的咳嗽似乎也暂时远离了他。
这一刻,小小的平房里,暖意融融,笑语晏晏。
贫困像屋外的寒冬一样真实存在,但似乎又被这浓浓的亲情隔绝在外。
他们相信,只要一家人心在一起,劲儿往一处使,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这顿饭,在一种看似温馨实则暗流汹涌的氛围中结束了。
陈念抢着收拾碗筷,李秀兰开始烧洗脚水,陈建军给炉子添了块新煤,陈大年又忍不住咳嗽起来,比刚才更剧烈了一些,陈建军轻轻替他拍着背。
夜幕彻底降临,窗外寒风呼啸。
平房里,灯光昏黄,一家人即将度过又一个平凡而珍贵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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