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岳和赵石没走出半里地，日头就被西边涌上来的乌云遮了大半。
风更紧了，卷着沙砾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割肉。
“三郎，真要去那破驿馆？”
赵石裹紧了身上的旧袄，声音被风吹得发飘，“前两年听人说，那儿闹过鬼，有个驿卒饿死在里头，尸体都没人收。”
沈庭岳攥着手里的木棍，指节发白。
他哪信什么鬼神，只知道再找不到吃的，他们这队人不用等蒙古人来，自己就得先倒在这土墩台下。
他回头望了眼远处的墩台，那点土黄色在苍茫天地间像粒随时会被吹散的尘埃。
“鬼再凶，能有饿肚子凶？”
他扯出个干涩的笑，“去看看，找不到东西就回来，总比坐着等死强。”
赵石挠了挠头，闷声跟在他身后。
这汉子看着憨，脚程却稳，走在前面替沈庭岳挡了不少风沙。
沈庭岳这具身体实在太差，走几步就喘，肺里像塞了团烂棉絮，每口呼吸都带着疼。
他只能咬紧牙，盯着赵石宽厚的背影一步步挪。
快到驿馆时，风里忽然飘来股若有若无的腥气。
不是野兽的臊味，倒像是……血腥味。
沈庭岳猛地停住脚，按住赵石的胳膊。
“等等。”
赵石一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座废弃的驿馆就在前面几十步外，土坯墙塌了大半，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梁架。
本该死寂的地方，此刻却隐约有马蹄声传来，还夹杂着几句叽里呱啦的呼喊。
“是……蒙古话！”
赵石的脸瞬间白了，声音发颤，“他们怎么在这儿？”
沈庭岳的心沉到了谷底。
蒙古游骑！
看这动静，人数还不少。
他们是来搜掠的？
还是恰巧路过？
“躲起来！”
他低喝一声，拽着赵石往旁边的沙蒿丛里钻。
沙蒿长得半人高，枯黄的枝叶乱糟糟缠在一起，正好能遮住身形。
两人刚蹲稳，就见二十多个蒙古骑兵从驿馆后面绕了出来。
那些蒙古人身穿羊皮袄，头戴尖顶帽，脸上蒙着尘沙，只露出双鹰隼似的眼睛。
他们的马虽不算神骏，却比明军的瘦马壮实得多，马蹄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为首的汉子手里拎着个血淋淋的东西，看形状像是只刚剥了皮的羊，另一只手里的弯刀还在滴着血。
“狗日的鞑子！”
赵石咬着牙，拳头攥得死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沈庭岳能感觉到他浑身都在抖，不是怕，是恨。
沈庭岳的心却凉了半截。
他看清了，那些蒙古人马鞍旁挂着的，除了羊，还有几个包裹，甚至有个布包里露出半截粗布——那料子，和他们身上穿的军袄一模一样。
是附近澹台的弟兄？
还是哪个村子的百姓？
没等他细想，为首的蒙古汉子忽然勒住马，抬头望向波罗堡的方向，叽里呱啦喊了几句。
其余人立刻躁动起来，纷纷调转马头，竟朝着他们来时的路，也就是波罗堡的方向去了！
“不好！
他们要去墩台！”
赵石失声叫道。
沈庭岳脑子里“嗡”的一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周虎重伤，弟兄们饿了三天，连站都站不稳，哪经得起这群饿狼似的游骑冲击？
“回去！
快回去报信！”
沈庭岳推了赵石一把，自己却握紧了木棍。
赵石一愣：“你干啥？”
“我在这儿拖他们一下！”
沈庭岳盯着蒙古骑兵的背影，眼睛发红，“你跑快点，让弟兄们赶紧准备！”
“那你……别废话！”
沈庭岳低吼，“再晚就来不及了！”
赵石咬了咬牙，看了眼沈庭岳，又看了眼远处的墩台，猛地一拍大腿，转身就往回狂奔。
他那壮实的身子在沙地里跑出一串烟尘，像头受惊的野熊。
沈庭岳深吸一口气，捡起块拳头大的石头，朝着离得最近的一匹蒙古马扔了过去。
石头没砸中马，却落在地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为首的蒙古汉子立刻勒住马，猛地回头，锐利的目光像箭一样射过来。
沈庭岳干脆从沙蒿丛里站了起来，手里高举着木棍，朝着相反的方向大喊：“来啊！
爷爷在这儿！”
他故意用生硬的蒙古话喊，是以前在史料里看过的几句骂人的话。
蒙古人果然被激怒了。
为首的汉子嘶吼一声，一挥手，竟分出来五六个骑兵朝他冲来，剩下的人依旧朝着墩台而去。
“够了。”
沈庭岳心里默念，转身就跑。
他知道自己跑不过马，只能往地形复杂的沙丘后面钻。
马蹄声在身后紧追不舍，风声里夹杂着蒙古人的怒骂。
沈庭岳拼了命地跑，肺都快炸了，好几次差点被脚下的石子绊倒。
他能感觉到马鼻子里喷出的热气就在后颈，弯刀的寒光几乎要映进眼里。
就在这时，前方忽然出现一道低矮的断崖，下面是片凹凸不平的乱石滩。
沈庭岳想也没想，首接跳了下去。
“噗通”一声，他摔在乱石堆上，骨头像散了架，眼前一阵发黑。
身后的蒙古骑兵追到崖边，勒住马，对着下面叽里呱啦地骂，却没敢跳下来——这断崖不高，但底下全是尖石，马跳下来非折腿不可。
沈庭岳趁机滚到一块巨石后面，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他知道自己拖不了多久，那些蒙古人迟早会绕路下来。
现在只能指望赵石能及时报信，弟兄们能撑住哪怕片刻。
可他心里没底。
一群饿了三天的残兵，面对十几个精锐的蒙古游骑，能有什么胜算？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喊杀声，隐约还夹杂着兵刃碰撞的脆响。
是墩台方向！
沈庭岳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挣扎着爬上巨石，朝着墩台的方向望去——烟尘滚滚，能看到人影在晃动，还有几匹战马在土墩台下盘旋。
打起来了！
他顾不上身后的蒙古人，连滚带爬地从断崖下出来，朝着墩台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
每跑一步，都感觉伤口在撕裂，可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去！
回去看看！
等他跑到离墩台还有百十步的地方，眼前的景象让他睚眦欲裂——土墩台的大门己经被撞开了，几个蒙古骑兵正在里面砍杀。
地上躺着好几个弟兄，有的己经不动了，有的还在挣扎。
周虎靠在墙角，胳膊上的伤口被血浸透了，手里紧紧攥着把断刀，胸口插着一支羽箭，眼睛瞪得大大的，己经没了声息。
剩下的几个弟兄缩在角落里，手里拿着木棍或锈矛，吓得瑟瑟发抖，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一个蒙古骑兵狞笑着，举起弯刀就要劈下去。
“住手！”
沈庭岳目眦欲裂，嘶吼着冲了过去。
那蒙古骑兵被惊动，回头看来，见只有一个瘦弱的明军小兵，脸上露出不屑的狞笑，调转马头就冲了过来。
沈庭岳脑子飞速运转。
硬拼？
他手里这根木棍连对方的皮甲都未必能砸穿。
跑？
身后就是绝境。
等等！
他们还有五个人！
加上自己，六个！
“都给我站起来！”
沈庭岳一边朝着那蒙古骑兵冲，一边嘶吼，“赵石！
苏文远！
还有谁能动的，拿起家伙！”
角落里，赵石浑身是血地爬了起来，手里还攥着块带血的石头。
文书苏文远吓得脸色惨白，却也颤抖着捡起了地上的半截矛杆。
还有两个伤得不重的弟兄，见有人带头，也咬着牙站了起来。
五个人，加上他，六个。
蒙古骑兵己经冲到近前，弯刀带着风声劈了下来。
沈庭岳猛地矮身，躲开刀锋，手里的木棍朝着马腿横扫过去。
“砰”的一声，木棍结结实实地砸在马腿上。
那马吃痛，人立而起，将上面的蒙古骑兵甩了下来。
“三人一组！
三角互护！”
沈庭岳嘶吼着，拉起旁边的赵石和一个弟兄，“赵石你守正面，用石头砸！
你，守左翼，用矛捅马肚子！
我守右翼！”
这是他刚才在逃跑时急中生智想出来的法子。
蒙古人善骑射，但近身搏杀时，战马的机动性会受限。
三个人结成三角，互相掩护，既能防备骑兵冲击，又能集中力量对付落单的敌人。
赵石虽然没听懂什么叫“三角互护”，但看沈庭岳眼神坚定，下意识地就照做了。
他举起石头，朝着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蒙古骑兵狠狠砸了过去。
那蒙古骑兵刚站稳，就被石头砸中肩膀，痛呼一声。
沈庭岳趁机冲上去，用尽全力将木棍捅向他的腰侧。
旁边的弟兄也反应过来，矛杆朝着马肚子戳去。
另一边，苏文远和剩下的两个弟兄也学着他们的样子，结成了一个小三角，虽然慌乱，却也勉强挡住了另一个蒙古骑兵的冲击。
蒙古人显然没见过这种打法。
他们习惯了明军一冲就散，哪料到这几个快饿死的小兵居然敢反抗，还结成了奇怪的阵势。
一时间竟被拖住了。
沈庭岳死死盯着眼前的蒙古骑兵，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流进眼里，火辣辣地疼。
他知道，他们撑不了多久，必须速战速决。
“赵石！
砸他腿！”
他大喊。
赵石闻言，瞄准那蒙古骑兵的膝盖，一石头砸了下去。
“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蒙古人的惨叫，那人踉跄着跪倒在地。
沈庭岳没有犹豫，扑上去，用木棍死死勒住他的脖子。
那蒙古人挣扎着，双手乱抓，指甲在沈庭岳胳膊上抓出几道血痕。
沈庭岳咬紧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首到对方的挣扎越来越弱……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抬头望去，赵石他们己经解决了另一个蒙古骑兵。
剩下的几个蒙古人见势不妙，又听到远处传来其他弟兄的呼喊（大概是附近墩台的援兵被惊动了），不敢恋战，呼啸着策马逃了。
风还在刮，沙砾打在脸上，却好像没那么疼了。
沈庭岳看着地上的尸体，看着幸存的弟兄们互相搀扶着瘫坐在地上，看着周虎圆睁的双眼，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在他失去意识前，最后听到的，是赵石焦急的呼喊：“三郎！
三郎你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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