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吭哧吭哧地行驶了三天两夜，像一个疲惫不堪的老人，终于喘着粗气，慢吞吞地停靠在了终点站——魏成岭阔别多年的家乡，一个位于中部省份的普通县城。
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息。
魏成岭拎着一个半旧的军用行李包，随着拥挤的人流走下火车。
他身上穿着一件普通的夹克，代替了那身承载着他无数荣耀与伤痛的军装。
站台上人声鼎沸，接站的、拉客的、叫卖的小贩，构成一幅鲜活而嘈杂的市井图景。
这一切，与西北边疆的肃杀苍凉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让魏成岭感到一阵轻微的不适和恍惚。
他走出简陋的火车站，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县城的变化很大，多了不少新楼，但那股熟悉而又陌生的乡土气息依旧扑面而来。
他没有通知家里具体回来的时间，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在车站附近找了个最便宜的小旅馆，一晚上二十块钱，房间狭小潮湿，墙壁斑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
放下行李，魏成岭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
十年军旅生涯，如同一场大梦。
梦醒了，他被打回原形，甚至比离开时更加不堪。
那时，他是全村的希望，是光荣入伍的好后生；现在，他是一个被部队“退”回来的“问题人员”。
第二天一早，他坐上了通往镇上的中巴车。
道路颠簸，车窗外的田野和村庄飞速后退。
近乡情怯，这种情绪，魏成岭此刻体会得尤为深刻。
车到镇口，他下了车，沿着那条熟悉的土路，一步步向村里走去。
路两旁的杨树粗壮了不少，几家新盖的二层小楼格外显眼。
“哎，你看那是谁？
是不是老魏家的大小子？”
路边小卖部门口，几个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注意到了他，交头接耳。
“像是成岭那孩子……不是说在部队当大官吗？
咋这时候回来了？
还穿成这样……听说……是犯了错误，让部队给撵回来了！”
一个压低的、却足够清晰的声音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魏成岭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有听见。
但那些话语，像冰冷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他心上。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目光更加沉静，沉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走到家门口，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虚掩着。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母亲正坐在小凳上摘菜，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看到魏成岭的瞬间，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手里的豆角掉在了地上，眼圈瞬间就红了。
“岭子……你……你咋回来了？”
母亲的声音带着颤抖，慌忙站起身，手足无措地在围裙上擦着手。
“妈，我回来了。”
魏成岭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很。
这时，父亲魏保国也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旱烟袋。
看到魏成岭，他古铜色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吧嗒吧嗒地猛抽了几口烟，浑浊的眼睛打量着儿子，目光复杂，有担忧，有疑惑，但最深处的，是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
“回来了。”
父亲的声音沉闷，像敲打在一块破锣上。
“嗯，回来了，爸。”
魏成岭低下头。
晚饭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桌上摆着母亲特意炒的几个菜，但谁都吃得不多。
母亲不停地给魏成岭夹菜，想问什么，却又不敢问出口。
父亲则一首沉默着，只是喝酒比平时凶了很多。
“部队……都安排好了？”
终于，父亲放下酒杯，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沙哑。
魏成岭知道躲不过去，放下筷子，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嗯，手续都办完了。
那边……给开了介绍信，让我回地方上安置。”
“安置？”
父亲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盯着他，“你给老子说实话！
到底是咋回事？
好端端的，为啥把你退回来？
你是不是在部队里惹了啥大祸了？！”
母亲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无声地抽泣着。
魏成岭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
他不能说出任务的细节，那是绝密。
他只能重复着官方说辞：“爸，妈，是儿子没用，在一次重要任务里……没做好，犯了错误，辜负了组织的培养。”
“错误？
啥错误能严重到把你这么个当了十年兵、立过功的人首接退回来？！”
魏保国猛地一拍桌子，碗筷震得跳了起来，“你知不知道，这些年，你在部队有出息，是咱老魏家最大的脸面！
现在倒好，脸都让你丢尽了！
你让老子以后在村里怎么抬头？！”
“他爸，你少说两句……”母亲哭着劝阻。
“我少说两句？
你看看外面那些人都咋议论的！
我魏保国一辈子老实巴交，从来没让人在背后这么戳过脊梁骨！”
父亲的情绪彻底失控，积压的失望、委屈和愤怒爆发出来。
魏成岭紧紧咬着牙，腮帮子绷出坚硬的线条。
他看着父亲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母亲无助的泪水，所有的解释和委屈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天晚上，魏成岭躺在自己少年时代睡的那张硬板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被雨水浸渍出的斑驳痕迹。
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进来。
家里的压抑，邻里的闲言碎语，都像无形的枷锁，比枪林弹雨更让人难以承受。
他知道，从踏进家门的那一刻起，一场新的、没有硝烟的战争己经开始了。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为整个小队负责的指挥官，但现在，他需要为这个家，为自己破碎的人生，寻找一条新的出路。
未来的路在哪里？
他一片茫然。
但刻在骨子里的坚韧和不屈，让他不允许自己就此沉沦。
黑暗中，他轻轻摩挲着行李包暗格里，那枚冰冷坚硬的狼牙特种部队徽章。
耻辱，需要用另一种方式洗刷。
他必须站起来，哪怕是从最卑微的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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