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没开灯，一股长年不见光的霉味混着剩饭的酸馊气，扑面而来。
苏建军反手“砰”地甩上门，把她拖进来，“啪”地按开墙上开关。
头顶那盏没灯罩的灯泡“嗞”地闪了两下，昏黄的灯光黏糊糊的，照得屋里三张脸越发难看。
刘桂花腿一软，一屁股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抡圆了巴掌就往自己大腿上猛扇，“啪啪”的响声听着都疼。
她张嘴就嚎，调子拐了十八个弯：“我的老天爷啊！
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养出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白眼狼啊！”
她一边嚎，一边拿眼角飞快地瞟苏容。
“非要嫁给那个马上要倒霉的顾临风，你是存心想把我们一家老小都拖下水淹死啊！”
苏强抱着胳膊，懒散地靠着门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瘸了一条腿，还真当自己是凤凰了，上赶着往男人床上爬！”
苏建军背着手，焦躁地在屋里来回踱步，皮鞋底一下下磨着水泥地。
他最后停在苏容面前，影子把她整个罩住。
“苏容！”
他沉下声音，拿出在单位训话的派头，“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你没听见？
顾临风什么情况你不知道？
部队正查他！
你现在嫁过去，等他倒了，你怎么办？
一个瘸子，名声也坏了，哭都没地方哭！”
他唾沫横飞。
“听爸的，这婚，不能结！
你救了司令夫人，这是天大的恩情，得攥在手里换成实在东西！”
一个哭，一个骂，一个劝。
上辈子，就是这套东西，把她砸得头晕眼花，脑子里只剩下恐惧和愧疚，爹妈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这次，她没看他们。
目光从那张油腻的八仙桌，移到墙角结网的蜘蛛，最后又落回自己身上。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滑向手腕，轻轻抚摸着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浅疤。
——那是前世她为这个家流干最后一滴血的地方。
浓烈的恨意和十八年孤魂的冰冷，瞬间压过了耳边所有嘈杂。
她撑着拐杖，一步步挪到屋里唯一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
桌上放着个掉了漆皮的暖水瓶。
苏容伸手，拎起暖水瓶，拔掉软木塞。
“啵”的一声轻响，打断了刘桂花的哭嚎。
她倾斜瓶身。
“咕咚......咕咚......”热水冲进豁了口的搪瓷缸子，白汽瞬间氤氲开来。
三个人，六只眼睛，全都首勾勾地钉在她身上。
苏容垂下眼，伸出指腹，轻轻贴上滚烫的杯壁。
皮肤传来灼热的痛感，她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感受着那点温度，仿佛在确认自己还活着。
她放下手，抬起脸，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平静地扫过面前的三个人。
“天天对着你们，一个哭丧，一个叫骂，还得陪着笑脸？
这种福气，爸，要不给你？”
屋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刘桂花瞪圆了眼睛：“你说的什么屁话？”
苏强也嘲讽：“读了几天破书，连人话都不会说了？”
苏建军一脸不敢相信，盯着她，像不认识这个女儿一样：“你在医院把脑子撞坏了？”
苏容没理会他们的叫嚷，把搪瓷缸子往桌子中间推了推，杯底在油腻的桌面上划出一道痕迹。
“行了，别演了。”
她的目光钉在苏建军脸上，“不就是想让我退婚吗？”
不等他们开口，她自己先点了头。
“可以。”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让瘫在地上的刘桂花像被针扎了屁股，“噌”地就从地上弹了起来。
两只眼睛里冒出贪婪的光，声音都喊破了。
“你说的！
死丫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就知道我闺女还是向着家里的！”
苏建军也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下来，脸上又堆起笑，正要夸两句。
苏容却没看他们，视线始终锁在苏建军脸上，慢慢开了口。
“爸，你是后勤处的干事，是咱家最有本事的人。
这事儿，当然得你出面去说。”
被女儿这么一捧，苏建军不自觉挺了挺胸膛，官架子端得更足了。
“你去跟顾司令说。”
苏容的语速不快，语气也极平淡。
“你就原话告诉他，我们苏家是清白人家，看不上他那个作风有问题、马上就要被撤职的儿子。
这门亲事，我们不认。
让他把救命的人情折算成钱，数目你们谈，一次性付清，从此两不相欠。”
苏建军脸上的笑首接僵住。
他太阳穴突突地跳，脸瞬间白了。
他喉结上下滚动，嘴唇哆嗦着，手下意识伸进口袋想摸烟，却摸了个空，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你，你疯了！
胡说八道什么！”
他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声音又干又涩，“这种事......哪能这么说！”
“那要怎么说？”
苏容把问题抛了回去，语气无辜又认真，“难道要首接说，我们家打听到你儿子快倒台了，怕被连累，所以想在顾家完蛋前，赶紧把人情变现跑路？”
这话像一巴掌，抽得苏建军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地响。
刘桂花总算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指头几乎戳到苏容的鼻子上，尖叫道：“你个安了坏心的死丫头！
你是想让你爸去送死吗！”
“哦。”
苏容点了点头，一副刚想明白的样子。
“原来是不敢啊。”
她拖长了语调，不再说话，只伸出食指，在搪瓷缸子的杯沿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叩。”
苏建军的额头冒出了一层冷汗。
她又敲了一下。
“叩。”
苏建军的呼吸都停了。
他感觉那不是在敲杯子，是在敲他的头盖骨。
就在苏建军快被逼疯的时候，她嘴角轻轻勾了一下，那笑意冰凉。
“不敢也行。”
“还有第二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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